香艳丛书 第十五辑

香艳丛书 第十五辑

南涧行(并记)(清)归安李煊西岑 著

白鸾扫尾银云裂,万顷玻璃五湖月。

琼魂凉夜踏波归,碧罗衣袂桃花血。

姽婳丰姿侠烈肠,焚余兰蕙转生香。

神仙偶堕尘凡劫,儿女能争日月光。

芜城杨柳摇晴翠,绿阴遮到珠帘外。

艳质前身定是花,灵根先世还称艾。

曙后星孤句漫裁,掌中犹有夜珠来。

采薲雅慕江妃字,赋茗争夸鲍妹才。

青丝覆额韶年小,椿树营枝零落早。

巢破难忘翼覆恩,慈乌同气怜穷鸟。

别院梧桐借一枝,镜奁么凤学飞时。

苎萝夜月空寻访,豆蔻春风谨护持。

冰瓯细涤吟毫净,淡扫双蛾对明镜。

叠韵闲钞《漱玉词》,步虚悔著飞琼姓。

空山凉雨湿烟萝,翠袖娟娟竹外过。

已叹寄生同弱草,那堪分荫失贞柯。

冰霜欲炼香桃骨,罡风尽力相磨灭。

罗网潜藏鸩鸟媒,篮舆绐置莺花窟。

素颈犹余白练痕,梨花风雨掩重门。

耻调玉轸挑司马,怒掷金梭恼谢鲲。

琐莲灯影迷香洞,剬鹃啼破鸳鸯梦。

吹遍东风总不温,冰心甘抱梅花冻。

朱雀门媚旧有声,偶拈湘管赋闲情。

美人毕竟怜名士,三寸红笺便订盟。

何须越网千丝结,浮家愿厕樵青列。

软绿三篙笠泽烟,小红一舸松陵雪。

镜中偷写十眉图,七二峰峦翠有无。

比似绛云楼阁上,艳情争说柳靡芜。

欃枪忽闪妖星绿,灯前愁对人如玉。

粤峤惊心啸虎狼,苏台转眼游糜鹿。

鸡犬桃源不可寻,穷搜那料入山深。

青琴矢抱千秋节,白刃难移一寸心。

寸心莫道坚非石,握石僵眠犹击贼。

薝蔔微闻死后香,芙蓉不改生前色。

红粉成尘亦可怜,几人解咏绿珠篇。

箧中南涧新词稿,即论才华已是仙。

輶轩实录归南董,小家碧玉声名重。

始信莲花不染泥,可知芝草原无种。

惆怅江南日暮春,摩掌苍藓读贞珉。

湖波如梦钗声远,细雨汀洲开白薲。

姬字德薲,号采白仙子。艳而才,著有《南涧吟稿》及《和易安漱玉词》一卷。本维扬邓氏女,幼失怙恃,其从母抚育之。后从母嫁于金阊许氏,挈姬偕往,遂冒姓许氏。不数年从母寡,又数年从母卒。其前室子顽而狡,鬻姬于青楼中,绐日访亲,强以篮舆舁之去。既至,姬始知之,投缳缢,救之,得不死。乃闭门不见客,其鸨母亦不之强。朱君鹤峰为三吴名士,投以诗四章。姬爱其才,相见于吟花馆,遂委身焉。朱君家笠泽之滨,有小楼三楹,极精雅。得姬居之楼中,日相唱酬。无何,姑苏陷,移家避乱于洞庭之西峰。一日贼至,惊其艳,将执而污之。姬怒,大骂贼,贼刃之。仆,犹握石以击贼。贼又刃之,乃死。死五日始殓,貌如生,且竟体作香气。冯镜亭宫尤纪其事,征诗焉。癸亥秋侨寓海上,为杨甥文台代作此,颇为一时所称赏。稿巳失,寒夜不寐,于枕上忆得之。亟起,挑灯录之,藏诸箧。

戊辰冬十月二十二日西岑识于苕南寓馆

十洲春语(清)二石生 著

林下诗谈(宋)阀名

范靖同妻沈氏,坐后园,观洒翠池,又上洗心亭,共索笔研为映水曲。沈氏先成曰:

轻鬓学浮云,双蛾拟初月。

水澄正落钗,萍开理垂发。

靖奇之,不复敢作。沈氏小字满願。

王淑英妇,刘孝绰之妹。幼有词藻。春日,淑英之官,刘不克从,寄赠以诗曰:

妆铅点黛拂轻红,鸣环动佩出房栊。

看梅复看柳,泪满春衫中。

时人传诵之。

厉玄度江,见一妇人尸,收葬之。夜梦在一处,如深山中。明月初上,清风吹衣,遥闻有吹笙声,音韵缥缈。忽有美女,在林下自咏云:"紫府参差曲,清宵次第闻。"及就试,得"缑山月夜闻王子晋吹笙"题,用梦中语作第三、第四句,竟以是得赏,举进士。人以为葬妇人之报。

鄙尝谓:高达夫《燕歌行》,千载称之,第一篇皆三韵一换,独"铁衣远戍下"五韵,差不称耳。颜敷应声戏收曰:

边庭飘飘那可薄,绝域苍茫无所掠。

杀气三时作阵云,寒声一夜传征拆。

却佳。

齐凌波以藕丝连螭锦作囊,四角,以凤毛金饰之,实以辟寒香,以寄钟观玉。观玉方寒夜读书,一佩而遍室俱暖,芳香袭人。"凤毛金"者,凤皇颈下有毛,若绶,光明与金无二,而细软如丝。遇春必落,山下人拾取,织为金锦,名"凤毛金"。明皇时,国人奉贡。宫中多以饰衣,夜中有光。惟贵妃所赐最多,裁以为帐,灿若白日。

子瞻在惠州,与朝云闲坐。时青女初至,落木萧萧,凄然有悲秋之意。命朝云把大白唱"花褪残红"。朝云歌喉将啭,泪满衣襟。子瞻诘其故,答曰:"奴所不能歌,是'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也。"子瞻翻然大笑曰:"是吾政悲秋,而汝又伤春矣。"遂罢。朝云不久抱疾而亡,子瞻终身不复听此词。

杨炯初见郑羲真,诵其侄女容华《临镜晓妆》诗,郑大击节。后诵己作数十首,郑皆曰"不如首作",炯为之汗背。容华诗曰:

啼鸟惊眠罢,房栊曙色开。

凤钗金作缕,鸾镜玉为台。

妆似临池出,人疑向月来。

自怜方未已,欲去复徘徊。

贞元中有周存者,性喜放生。尝放一鲤鱼,戏为诗,极佳。陆氏称之,末云:"倘若成龙去,还施润物功。"后入试,试题为"白云向空尽"。诗既成,苦于无结,忽忆鲤鱼诗,因改二字云:"倘若从龙出,还施润物功。"遂得通籍。

十二月花神議(清)德清俞樾曲園

議之上

夫霏紅沓翠,大塊之文章也;翦露裁烟,化工之能事也。隋帝苑中,尚有司花之女郎;唐皇宮內,亦有惜春之御史。而謂香國繁華,都無管領乎?乃世俗所傳十二月花神,鄙俚不經,悠謬已甚。吳下養閑翁乃議更定十二月花神,屬草稾未定,辱以示余。余適將有西湖之行,笑而諾之,未遑暇也。已而舟窗獨坐,苦無聊俚。乃就養閑翁原議,以意參酌之。雖無青帝司規之權,聊附昌黎薦士之義。

正月梅花 何遜

按:梅花為林處士所專久矣,原議以處士為梅花之神,允符公議。然考梁何遜作揚州法曹,廨舍有梅一株。遜常吟詠其下,後居絡,思之,再請其任。抵揚州,花方盛開,遜對樹彷徨,終日不能去。然則愛梅成癖,首推此公。杜詩云:"東閣官梅動詩興,還如何遜在揚州。"唐以前言梅花事,所艷稱者。固無如何水部矣。宋趙蕃詩云:"梅從何遜驟知名"。孤山處士尚其後輩,以俎豆讓之,或亦首肯。

二月蘭花 屈平

原議二月為杏花,然蘭為香祖,未敢從祧,易杏而蘭,重國香也。夫蘭之為花,得春最早。其後花者,蕙而非蘭也。世俗重閩蘭,則其花尤後,又蕙之別種矣。祀蘭春仲,以副"春蘭"之名,不敢混蕙為蘭也。然奉屈子為神,則固滋蘭而又樹蕙者,接芳錯芬,又豈徒九畹已乎。

三月桃花 劉晨 阮肇

原議以東方朔為三月桃花之神,然此兒饞涎,止在桃實,非愛其花也。改奉劉阮,則洞口桃花為有主矣。

四月牡丹花 李白

原議四月芍藥花而以韓魏公主之。按古無牡丹之名,統謂之芍藥。魏公詩云:"鄭詩已取相酬贈,不見諸經載牡丹。"乃自唐以來,分為二種。且有"牡丹花王,芍藥花相"之說矣。故改四月為牡丹花,而以謫仙為之神。"清平"三章,何減金帶一圍也。

五月榴花 孔紹安

原議以博望侯為五月榴花之神,蓋以其使西域始得此種也。然考《博物志》張騫西域所得,尚有胡桃、蒲桃諸種,非止石榴,未可專之。按《舊唐書》孔紹安傳,因侍宴應詔詠石榴詩曰:"只爲時來晚,開花不及春。"時人稱之,此事見正史,且是榴花,而非榴實。又其詩意,蓋以自喻,非泛賦一花一果者比也。然則榴花之神,似宜移祀孔君。

六月蓮花 王儉

原議以周茂叔為蓮花神,然茂叔從祀尼山,未可以花神事之。《南史·庾杲之傳》:王儉用杲之為衛將軍長史,安樂侯蕭緬與儉書曰:"盛府元僚,實難其選,庾景行泛淥水、依芙蓉,何其麗也。"時人以入儉府為蓮花池,故緬書美之。韓偓《寄河南從事》詩云:"蓮花幕下風流客",趙嘏《寄桂府楊中丞》詩云:"一從開府芙蓉幕",并稱述此事,以為美談。然則,蓮花之神,無以踰儉矣。他若謝靈運有"初日芙蓉"之目,然是論詩,非事實也。至於六郎狐媚,遠公緇流,雖有涉於蓮花,亮無關於祀典。

七月雞冠花 陳後主

原議七月秋葵花,而以鮑明遠為之神,因明遠賦此耳。按:謝靈運有園葵詩,亦秋葵花也,則鮑、謝似宜并祀,然於鄙意皆未甚協。考《楓窗小牘》云:"雞冠花,汴中謂之洗手花。中元節前,兒童唱賣以供祖先。"則雞冠花,古人所重。世傳雞冠即"玉樹後庭花"。蘇黃門雞冠花詩云:"後庭花草盛,憐汝系興亡。"《碧雞漫志》非之。然其云:"吳蜀雞冠花,有一種小者,高不過五六寸,目為後庭花。"則仍與黃門詩合。今擬七月改用雞冠花,而以陳後主為之神。後主以風流亡國,詞克憐之,奉為花神,或雞口猶勝牛後乎。

八月桂花 郤詵

九月菊花 陶淵明

十月芙蓉花 石曼卿

三者均如原議

十一月山茶花 湯若士

原議以石季倫為山茶花之神,未為允協。擬改用湯臨川,雖名輩較晚,然玉茗風流,回勝金谷繁華也。

十二月蠟梅花 蘇東坡 黃山谷

原議允協。蠟梅本名黃梅,其改今名,由蘇黃始也。

總領群花之神 迦葉尊者

原議無之。按:既有群花,應有總領之者。昔迦葉尊者,於靈山會上百萬眾前,因世尊拈花,迦葉獨破顏微笑,世尊遂付以正法眼藏。今以總領群花,色空空色,一以貫之矣。

議之下

嘗讀《淮南子》,書稱有女夷之神司天和,以長百榖草木。草木有神,其說古矣。然其神必曰"女夷",意者瓊苗玉樹,固女子之祥乎。夫嬌花寵柳,雖吾輩之閒情;而訪紫尋紅,實閨人之本色。設有東都麗娟,南國佳人,椒糈蘭香,以時致祭。則迎神送神之曲,當易陽律而為陰呂矣。因亦就養閑翁原議,參酌之。以唐宮十眉圖,當羅虬九錫文焉。

正月梅花 壽陽公主

原議以梅妃為之,允符公論。考《海錄碎事》,宋武帝女壽陽公主,人日臥含章殿簷下,梅花落額上,成五出之花,拂之不去,自後有梅花妝。其事甚艷,然則移祀壽陽,亦公論也。

二月杏花 阮文姬

原議二月梨花,而以謝道韞為花神。未為允協。擬改用杏花,《釵小志》云:阮文姬插鬢喜用杏花。今以為杏花之神,紅粉輕薄,占斷風流矣。

三月桃花 息夫人

原議允協。

四月薔薇花 麗娟

原議允協。麗娟事見《賈氏說林》。黃金買笑,誠韻事也。

五月榴花 魏安德王妃李氏

原議以石醋醋為之,事出《博異志》。所謂處士崔元徽春夜獨處,忽有青衣引入楊氏、李氏、陶氏。又一緋衣小女,姓石名醋醋者也。然石醋醋止是寓言,并無其人,亦猶楊氏、李氏、陶氏,止是楊柳及桃、李耳。今以石為榴花之神,然則李氏可以為李花神,陶氏可以為桃花神矣。此議之未協者也。考《北齊書·魏收傳》,安德王延宗,納趙郡李氏女為妃,妃母宋氏薦二石榴於帝,諸人莫知其意。收曰"石榴房中多子,王新婚,妃母欲子孫眾多。"帝大喜。今以安德王妃為榴花之神,洵吉祥善事矣。

六月蓮花 晁采

原議以西子為蓮花之神,以吳下錦帆涇有西子采蓮古跡也。然自梨園傳唱其事,久化雅而為俗矣。考唐大歷中有女子晁采,小字試鶯,少與鄰生文茂約為伉儷,及長茂寄詩通情。采以蓮子達意,墜一於盆,開花并蒂。母聞之嘆曰:"才子佳人,自應有此。"遂以采歸茂。此事絕艷。 欽定《全唐詩》載之,而世罕知者。今奉作花神,不特為蓮花添一佳話,亦且搜賢采逸之盛心也。

七月玉簪花 漢武帝李夫人

原議允協。玉簪得名,由夫人始也。又按:原議以鳳仙為六月花,然六月既有蓮花,無庸兼及鳳仙。或移祀於七月,宋光宗李后諱鳳,宮中呼鳳仙為"好女兒花"。若七月改用鳳仙,而從原議以李后為之神,於理亦協。又考花史云:李玉英秋日采鳳仙花,染指甲,於月中調弦,或比之落花流水,亦韻人韻事也。附登薦章,用備采菲。

八月桂花 唐太宗賢妃徐氏

原議以嫦娥為桂花神。然嫦娥乃"常儀"之轉音,實無其人。即如俗說嫦娥為月中仙人,則亦不得即以為花神也。考《唐書·太宗徐賢妃傳》,八歲曉屬文,父孝德使擬《離騷》,為《小山篇》曰:"仰幽巖而流盼,撫桂枝以凝想。"然則小山叢桂,不得專屬淮南矣。以妃為桂花神,無忝焉。

九月菊花 晉武帝左貴嬪

原議九月茱萸,以賈佩蘭為花神,用《西京雜記》事也。然九月不及菊花,終有遺憾。擬改用菊花,而以左貴嬪為神,菊花一頌,允宜俎豆九秋也。

十月芙蓉花 飛鸞 輕鳳

原議允協。事見《杜陽襍編》。所謂"寶帳香重重,一雙紅芙蓉"也。

十一月山茶花 楊太真

原議允協。山茶花有一種名"楊妃山茶",不嫌牽合也。

十二月水仙花 梁玉清

原議以洛妃為之,稍嫌附會。按《瓶史》云:水仙神骨清絕,織女之梁玉清也。宜即以梁玉清主之。

總領群花之神 魏夫人

原議無之。今補焉。南岳魏夫人為女仙中最貴者。《南史·鄧郁傳》稱:神仙魏夫人忽來臨降,則事見正史矣。《庶物異名疏》曰:花神名女夷,乃魏夫人之弟子。今故以魏夫人為總領群花之神。萬紫千紅,歸其統攝。何懼封家十八姨乎。

【附录】

俞樾(1821-1907),清末学者。字荫甫,号曲园,光绪元年(1875年)后自号曲园老人。浙江省德清人。毕生致力于经学研究,卓有成就。1850年(道光三十年)进士。授翰林院编修。提督河南省学政时,御史曹泽弹劾其命割裂经义,遂被免职而归,38岁时为避兵燹,遂侨居江苏苏州。潜心学术,专治经学。曾主讲苏州紫阳、上海求志各书院。1868年(同治七年)起主讲浙江杭州诂经精舍31年。治经、子、小学。宗法王念孙父子,大要在正句读、审字义、通古文假借,并分析其特殊语文现象。作为清末的大学问家,俞樾的影响遍及海外,海内外学子纷纷负笈来学,著名的章太炎、吴昌硕、日本的井上陈政等均出自其门墙。当代著名学者、红学家俞平伯乃俞樾之曾孙,从小生活在俞樾身边,深得老人钟爱。并常在春在堂新自为曾孙授课,总是要求俞平伯在职所读的书上盖上一枚"拼命著书"的印章。俞樾一生著述宏富,撰有《群经评议》、《古书疑义举例》、《诸子评议》等。能诗词,重视小说戏曲,亦长于联语,强调其教化作用,所作笔记,搜罗甚丰,包含有学术史、文学史的资料。改编石玉菎《三侠五义》为《七侠五义》。著书250卷,总称《春在堂全书》。楹联著述颇多,联语旷达,为一代大家。有《春在堂楹联录存》、《春秋人地名对》、《精选楹联新编》《改良楹联维新》、《曲园楹联录》《绎山碑集字联》、《校官碑集字联》、《曹全碑集字联》、《鲁峻碑集字联》、《樊敏碑集字联》、《纪泰山铭集字联》、《金刚经集字联》等。所作联语有史料价值,也有文学价值。

清溪惆怅集(清)悔盦居士 辑

自序(集唐用黄■⑴堂骄文句)

湔裙水上,拾翠岩边,有美一人,亭亭独处。产耶溪而濯质,弄药争花;索皓月而按歌,调丝擫管。丛台妙伎,本是无双;天水仙哥,素推第一。糅初梅而委色,伴秾李以表年。始预风流,自然飘荡。妍妆袨服,降于巫峡之阳;雪肤花颜,藐然姑射之上。则有长卿消渴,始诣临邛。饯斜光于碧岫之前,选丽质于绮罗之列。经过款洽,幸无折齿之惭;朝夕窥临,多值敛眉之日。春山历历,暮雨沉沉。命妖侣于石城,留姓名于金谷。时则金釭二等,犹隔琐窗;牙管一双,新调铅粉。写琼毫而洞色,巧借丹青;把芳酒以留欢,会谐丝竹。能书善画,岂吟纨扇之诗;曲榻温炉,自夺鸳衾之价。香风乍度,斜领全开。揽明镜于怀中,坠纤腰于掌上。含情愈惑,不邀结而自亲;握手将违,尚殷勤而未已。

既而暖风习习,兰圃多暄;瑶草萎姜,长亭欲别。公子去而忘返,王孙游兮不归。梦佳期于北方,赠灵修于南浦。浣纱见影,尚悄悄以在眸;挑锦停功,亦伥伥而度日。惜流光之不驻,弦管相催;叹欢会之难寻,琴棋间作。斜窗印月,谁怜此夜之情;彩槛临风,已极伤春之目。辞红楼之婉娩,落絮飘花;登绮席以逶迤,丹莺紫蝶。

尔乃遇河间之姹女,骇汾水之佳人。托芙蓉以为媒,指兰■⑵而可掇。金铺月坠,已无为雨之期;锦席夜陈,复认吹箫之侣。云靡绿鬓,竞饰明珰;花艳丹唇,来窥皎镜。引臂替枕,楚襄之梦宜然;斜身引帏,洛水之灵非匹。花有情而独笑,月未仄而先阴。衾被罔留,膏铅不御。形单影只,同销地媪之魂;目断意迷,自有湘妃之泣。于是绕霞廊而转步,弹云璈而答歌。暂疑王母之台,近接天孙之馆。涨鹊桥之远岸,动影南棂;扈鸳砌之仙游,陪欢北诸。方且霓裳凤髻,云帔花冠,一袭轻衣,九茎仙草。双珠绝价,疑佩响于风余;四照灵葩,洗镜光于月夜。

讵料重扃驻燠,长庑生寒。问凉暄则芳树无情,观媚丽则瑶房有寂。誓山海而长在,良会不恒;与珠玉而俱灰,五情空热。长烟冉惹,爱罗幌之春风;余馥葳蕤,漱玉池之灵液。泛素波而径去,不觉魂销;剪瑶带而犹欷,初疑梦觉。嗟乎!芬芳九醖,荏苒百龄。逮花落而春归,竟月同而地隔。犹忆瑶台吐镜,银烛掩花。绡縠参差,绮罗回薄。捧金炉而入侍,兰察氤氲;抗璇闼而同嬉,管弦呕哑。仙凡阻越,去也何缘。非梦寐而不通,郁予怀其谁语。虽复圆珰月聚,佩以幽襟;颓鬓云垂,题于团扇。亦何能使华笺五幅,顿华履以自持;琼树一枝,伴琼椷而不去也哉!

仆文非绮组,学乏缣缃。时阅瑶签,常持缥帙。思齐宋玉,庶几申骚客之情;犹赋陈思,仿佛入神仙之境。精灵忽恍,乃为抚掌之资;梦想徒劳,粗得捧心之态。缘情不忍,与影俱游。修蛾再睹,无忘欢好之时;匣镜重窥,更伫丹青之玩。一盼一睐,一肌一容,靡弗长短侔形,秾纤合度。顾我则笑,忽欲去而中留;望之若仙,似将翔而复倚。琼台易接,是耶非耶?然而断章摘句,寻耻雕虫;散藻摛华,希声刻鹄。淫文艳韵,劣近于讴歌;丽质冶容,尚惭于风雅。藏之幽房密寝,殊不类其为人;刻乎贞金翠珉,岂敢传诸作者。有欢有戚,且叹且言。仿佛烟光,依稀仙躅。倩徐陵作序,终传郑国之香;为逸少装书,真谓羽陵之蠧。岁在元黓敦牂,如月朔日,悔盦居士纂于三十六天长雨花室。

悔庵银河吹笙图序

银河吹笙图者,悔庵追悼镜娘之所作也。瑶瑟停弄,湘天空而雁啼;琼箫罢吹,秦月冷而凤咽。树色秋晓,鹊飞何年;楼头夜明,蟾挂今夕。镜脉脉而无影,烛幢幢而不晖。合欢之房已芜,姗佩之幄何黯。縠薄于雾,寒衬五铢之衣;裾轻若霞,瘦销一把之玉。榭碧凝恨,委丛花于曲廊;墙红界愁,交冻藓于文甃。梧桐半死,宿露犹翻;杨柳长眠,清霜未歇。蜀客魂断,听三更之杜鹃;缑仙梦归,怆千载之辽鹤。伤心之事,谁能遣乎?

溯夫绛馆校籍,群推懿真;黄庭钞经,独授妙想。鹤扇曾障,逢洪崖而拍肩;鹇冠忽欹,渡弱水而撝手。閴寂琳宇,空虚碧城。莓苔院扃,薜荔帷卷。玉殿思悄,说幽盟于往年;瑶台气清,忆旧梦于隔世。方谓丹餐绛雪,屑饵元霜。青鸟时窥,翠莺晚跨。月中捣药,或呼蟾来;云外传书,多附鹤使。岂知阆苑之谪先返,玉峰之期遽行。翳桂旗于西山,飞芝盖于南浦。望凌波之袜,洛女原神;怀明月之珰,江妃忽逝。

顾乃仙劫虽历,夙缘未忘。待阮郎而不归,携萧史而才去。丸分驻景,愿从碧落之游;箓受观香,请列紫清之侍。事会多阻,音尘竟湮。条脱之金尚缠,参差之玉空叫。羯鼓声促,惊羽化而袂飘;丛铃语凄,泣香销而幡护。桃碧千树,人间断肠;梨红一枝,天上弹泪。何必锦瑟破梦,方吟悼亡之诗;玉箫逾期,始制伤逝之赋。

嗟乎!三生絮泊,半响粱炊。石火之光倏销,昙花之影偶现。霜零青女,妆斗婵娟;星隔黄姑,路悲迢递。天茫茫而结恨,地郁郁而埋愁。飚轮不停,烟辔长往。银甲爪冷,擘麟几时;绣鬟肩低,驾鹿何处。展是图也,不犹可想像飞易,追寻坠簪。驻惊鸿于卷中,招别鹄于琴里。团扇在握,慨秋风之弃捐;佩环空归,传夜月之怅望也哉。

然而渚宫云散,梦未觉于楚襄;吴市烟沉,情徒伤夫韩重。惭无雅奏,变哀蝉之声;窃有寓言,参化蝶之谛。夫清浅碧海,看扬尘以几回;寂寥青天,悔奔月以终古。灵药难觅,劫灰易飞。水阅千龄,云浮一映。即使香案旧吏,电钥早持;珠宫清班,霓裳高咏。而刘纲仙眷,岂琼肌之不凋;曼倩细君,将绿发之终槁。

今且名并剡玉,像同模金。自写明妃之图,争题幼妇之句。虽复钗上双凤,颈缘谁回?匣中一鸾,影怯独舞。槛曲罥纲,晶屏寒而夜开;床空栖尘,玉簟冷而宵竟。未免只益凄哽,倍销别魂。屟响恨其来迟,帘 旌愁其隔断。至乃脸际余晕,眉间薄颦。晓山敛妆,秋水呈媚。固已霞气莹抱,追姝子于罗浮;雪光映肤,遇神人于姑射。何况矞云涌现,如升银台;翠水回环,似接瑶岛。仙帔风曳,步虚之声宛闻;画裙烟飘,冲举之势恍觌。揽蕙带而徐结,寨荃香而试纫。听擫管于三霄,赠支机于七夕。或者星辰如昨,针楼许邀;日月更长,壶峤容住。磨镜市上,随负局之翁;弹璈庭中,逐吹笙之伴。则金榜重辟,琅函再开。宫居广寒,界近兜率。榆青鹊渡,盼乘槎于张骞;桂白兔圆,期淬斧于吴质。岂但绢裁一匹,图缥松溪;还当券署十华,简题蕊阙。

光绪壬午花生日,钱塘黄祖戴才伯甫叙于驼沙廨舍之浣尘小榭

清溪惆怅集题辞

清溪曲

(武进)屠 庚(公积)

妾家住清溪,杨柳垂大堤。

堤边有明月,夜夜闻乌啼。

唤郎采莲去,秀渌娇罗绮。

花底一尺天,暗香催梦起。

妾心比莲子,愿托夫容里。

夫容飘秋江,莲子坠秋水。

鸳鸯不双飞,泛荡溪东西。

风波弱菱叶,画船人未归。

昔年歌舞衣,零落知几时。

溪头旧门卷,芳草空萋迷。

惆怅曲

(武进)刘心宝(星伯)

惆怅复惆怅,忆昔清溪上。

溪水碧于油,美人楼上头。

楼头月如镜,楼外花交映。

花底结同心,鸳鸯春睡深。

卷帘睡初足,窈窕明双玉。

春酒醉流霞,斑骓留妾家。

斑骓还惜别,寂寞清溪月。

清溪月有情,妾心溪月明。

春归花事晚,嫁与东风管。

东风倏已阑,太息花枝残。

梧桐抱秋影,院落依金井。

金井露华凉,辘轳凄断肠。

凉天碧云杳,消息传青鸟。

惆怅溪边楼,乌啼夜夜愁。

银河吹笙图题词

长相思(韵用词牌名)

(泉唐)黄承湛(剑虹)

长相思,酷相思,镇日肠回十二时。沈沈玉漏迟。

醉春风,怨春风,零落夭桃一萼红。香销怜个侬。

镜中人,洞天春,影隔湘帘玉烛新。巫山一片云。

月当窗,惜双双,藕色衫薰四和香。栏凭八宝装。

梦扬州,少年游,怅望仙人百尺楼。银河桂殿秋。

一丛花,惜秋华,解唱当筵穆护砂。虹桥西笛家。

系裙腰,殢人娇,月底修成百字谣。慵吹碧玉箫。

梦横塘,意难忘,眉样轻颦西子妆。图留百媚娘。

浣溪纱,散余霞,佳约同看陌上花。湖堤苏幕遮。

踏青游,过秦楼,教谱霓裳四换头。鞋杯金凤钩。

忆仙姿,恨来迟,管领东风第一枝。玉腰蝴蝶儿。

醉花阴、两同心,珍惜韶光一寸金。文鸳恋绣衾。

贺新郎,满庭芳,湘月无言上海棠。猩屏围暗香。

剔银灯,诉衷情,人在瑶台第一层。仙桃醉太平。

凤栖梧,宴清都,分得梅妃一斛珠。春风瑞鹧鸪。

玉楼春,梦行云,懒掠低鬟结带巾。樱桃点绛唇。

琐窗寒,惜余欢,斜背兰釭解佩环。神仙离别难。

绣停针,恋情深,梦绕罗浮翠羽吟。蝶裙重叠金。

柳梢青,喜迁莺,风笛声低望远行。离亭驻马听。

鹤鸽天,醉垂鞭,南浦春帆下水船。几时人月圆。

武陵春,探芳新,绿浸溪头冉冉云。桃源忆故人。

占春芳,剩垂杨,妒煞流莺情久长。红腔字字双。

惜分飞,泾罗衣,寄语清溪杨柳枝。休教乌夜啼。

芰荷香,买陂塘,蟋蟀声中豆叶黄。新秋玉簟凉。

阮郎归,误佳期,摺叠箱中金缕衣。亭皋霜叶飞。

鹊桥仙,喜团圆,并蒂才开隔浦莲。偏孤镜里鸾。

燕归梁,倦寻芳,苏小坟边柳色黄。泥衔秋蕊香。

采明珠,葬西湖,花犯玲珑唱念奴。谁家红袖扶。

玉京谣,忆多娇,何日双携紫玉箫。飞升透碧霄。

蕊珠间,喜朝天,想见瑶台聚八仙。云低菩萨鬘。

月华清,桂花明,风递瑶笙引驾行。骖鸾忆帝京。 玉栏干,玉连环,定许金仙捧露盘。嫦娥相见欢。

金缕曲

(泉唐)王以■⑶(慕佣)

带水银河隔,恨秋来、填桥鹊散,竟无消息。只恐黄姑难再渡,蟾影半规似玦。但小立阑干左侧。金井寒螀凄泣露,更梧桐院落鸟啼急。问此夜,是何夕。

缑山枉说吹笙客,叹神仙、一般飘泊,瑶京同谪。料得银屏人未睡,长守清秋孤寂。空怅望天青海碧。襟上零星余泪点,伴海棠惨晕猩红色。看宝镜,上花蚀。

千古伤怀抱,问人间、元都观里,绛桃多少。侍女遥传仙驭下,缕缕彩云旋绕。比昔日庞儿瘦小。依旧含颦眉叶剪,捧鸾笙不谱相思调。偏一霎,梦魂觉。

瓜皮艇子清溪棹,忆当年、翩鸿顾影,菱花同照。惆怅采鸾仙去后,今岁春归更早。早一架荼蘼开了。天上应知还惜别,盼瑶台可许乘风到。鹃血尽,碧空杳。

菩萨鬘

(阳湖)吴宝钧(子和)

芒芒恨事从头述,风流又累才人笔。委婉诉仳离,怨春空咏题。

绮怀抛未了,字字相思稿。几度忆鸾笙,几重扃碧城。

双成只有云英比,何期小谪红尘底。好梦镜中人,镜湖西子颦。

爷娘悲早故,零落还谁顾。门巷隐枇杷,酒红灯下花。

湘兰早纫同心结,无端月傍妆楼别。春去惜芳菲,柳棉吹隔堤。

吴侬多坠梦,不为流波送。又惹絮沾泥,燕莺同一啼。

江南离绪搴芳草,杏花已嫁愁难了。拾橡不疗饥,病寒无可医。

相逢徒惜别,留客音尘绝。蝴蝶纸灰风,野坟青一丛。

未秋白雁传寒信,征途词客愁双鬓。飘泊惜萍花,去留何处家。

商量娇小女,为缔丝萝去。如此作因依,残红恋夕晖。

生离死别无归路,来寻观里桃千树。缁袂忽蹁跹,妙香生紫烟。

蓬飞根暂托,咫尺风波恶。霜冷葬芙蓉,吊花秋后虫。

鹣鹣为不双飞死,忏伊百八菩提子。敲碎玉溪诗,翻成肠断词。

风流悲小杜,毕竟秋娘误。眉月记三生,花梢秋有痕。

缑山彩凤朦胧见,别来重省春风面。个影岂如生,水仙疑化身。

星河望不极,几见针楼夕。箫咽不闻声,天阶铺夜云。

西厢一角阑干曲,怯弹锦瑟吹红烛。帘外好星辰,残钟催五更。

几曾招鹤驭,恍惚蓬壶去。斗景素娥娇,无风环珮摇。

归真应驻清虚府,未封刘阮重寻路。小别怨宵长,蟾蜍寒捣霜。

画檐阴詹卜,有恨尽谁属。依约写霓裳,炉烟薰笔床。

人间岂有长生树,恨人怨别江郎赋。青鸟不飞回,春心知化灰。

海棠西府种,应作瓶花供。愿乞有情天,雨华年复年。

嗟余老去风怀减,看花每倦开青眼。无赖惹闲愁,哦诗低白头。

兰成才似昔,好句何人惜。一曲寄青溪,花飞流水西。

清溪惆怅集传

镜娘,字影娥,睦之清溪人也。香征兰兆,妙夺莲胎。铃误坠于怀中,珠真擎于掌上。前身璧月,采映琼姿;夙世璇星,工题锦字。十三而能织素,二七而学裁衣。韵辨琴弦,名镌琬玉。秦楼日出,吟陌上之条桑;谢苑风回,咏庭前之弱絮。才清艳雪,命薄娇云。蔡邕女在,早听吹笳;温峤姑亡,迟教却扇。居邻蜀肆,傍贳酒之文君;宅近蓝桥,依卖浆之阿姥。张氏则人呼静婉,歌舞曾娴;霍家则母号净持,狭邪久擅。飘英坠溷,断梗随波。莺簧涩弄,愁赓芳草之词;鸳枕慵推,倦说梨花之梦。琐窗昼掩,青鸟偷窥;金屋春开,红鸾笑倚。衫痕浅晕,正斗茗之时光;黛影浓描,刚破瓜之年纪。

仆生耽绮习,长爱清游。姬伴吹篪,客邀擫笛。家藏柳色,疑苏小之乡亲;路人桃花,识刘晨之仙眷。香囊叩叩,繁掾定情;罗袜姗姗,宓妃微步。时或金釭二等,牙管一双,芬铺水碧之奁,腻染云蓝之纸。樱桃袖障,憎鹦鹉之呼频;豆蔻衾摊,恼鹧鸪之唤急。钗悬并缕,带结连环。鉴合菱花,衫同藕叶。凉蟾夕照,搴珠箔以联吟;么凤晨飞,倚雕栏而共捉。

无何草生南浦,梅下西洲,怨荃壁于王孙,怅蕙绸于公子。玳梁泥落,海燕去而谁栖;镜槛尘飞,山鸡行而自舞。鸩媒易误,鹣侣难谐。传漱玉之新词,忆裁纨之旧句。

年十八,归某生,非其志也。南飞孔雀,十里徘徊;西望牵牛,三秋迢递。郎惭京兆,翠逐眉销;婿恨连波,锦随肠断。桃香骨瘦,恒带雨以如啼;桂蠧心空,讵经霜而不悴。寂寞崔徽之画,宝匣空持;凄凉徐淑之书,瑶钗却寄。

嗣某生以贫故,挈镜娘客瀫溪,因遂家焉。随鸿寄庑,举案何欢。射雉如皋,同车未笑。荐岂逢夫狗监,交徒托夫牛医。粟脱谁供,荼甘自持。针穿双孔,压线年年;灯对一擎,鸣机夜夜。重以卫虎神赢,崔骃病损。消渴之疴莫愈,膏盲之癖难除。龙飞影落,惊闻药店之谣;鹤化魂归,惨听华亭之唳。丝弹寡女,锦瑟犹眠;曲唱狂夫,箜篌罢擘。床何长而簟竟,漏欲尽而钟催。柳卧全僵,桐孤半死。上山待采,余碧色之蘼芜;当路先锄,折红心之兰蕙。

时镜娘年二十一矣。金闺永昼,玉宇阑秋。别鹄声凄,哀蝉响促。长埋琪树,知太上之忘情;偶见昙花,悟浮生之幻相。遂乃闲参要诀,净了尘缘。探琳笈于元关,访银书于绛馆。霓裳乍换,扇鄣离鸾;霞帔初纡,裙飘瓌蝶。炉香袅袅,心看篆缕之清;馨杵泠泠,影觉经幢之定。

岂意桃蟠翠水,度索轻攀;槎贯银河,支机直犯。天上之罡风忽起,人间之劫火争飞。望极苍梧,歌沉黄竹。峰青暮隔,凋枫树以猿啼;渚碧寒侵,采蘋花而雁泣。于是山停唱梵,庭寂弹璈。餐灵液以上升,饮仙浆而冲举。泪和铅坠,怆铜狄之将倾;心似汞烧,伤玉鱼之遽敛。碧城烟合,丹灶云封。暂谪蕊珠,重登蓬阆。盖去某生之卒,才数月耳。

笙吹缑岭,依稀驭鹤之乡;萧咽秦台,怅望骖鸾之地。宫归忉利,傥近华鬘;界隔罗浮,应翻缟袂。待请西池之药,王母不来;看栽东海之桑,麻姑竟去。斑筠一束,影诀湘君;白奈数簪,丧淹织女。峡朝来而云散,庭曙后而星孤。易箦缠悲,焚芝寄悼。琉灯易碎,命不坚牢;宝碗难寻,情都荒诞。紫兰曲径,谁招夜月之魂;青草新阡,自认春风之家。即以某月日瘗于瀫城之小金山。

墓吊真娘,祠过圣女。岭云似绣,溪水长香。唱鲍诗于坟上,怕问萝烟;锵楚挽于陌头,凄闻薤露。梧楸合抱,想在地而枝连;松柏成行,思还乡而树靡。

镜娘无子,产一女,才四龄。种是琼葩,飘同玉絮;珠原蚌吐,绡亦鮫遗。紫钗已卖,上鬟而金凤谁镂;绣褓方离,挥手而赤虬迅控。著铢衣于此日,裾未容牵;浇麦饭于他年,纸犹待挂。何独启留庚信,惟叙荀娘;诗述左思,不忘娇女,为足悲也。

仆江令魂销,王郎情死。镜台未下,玉杵空求。虽复方传驻景,为捣元霜;香觅返魂,遥分绛雪。而寄祖洲之草,讵足回生;煎弱水之胶,安能续命。云旗倏忽,乘少女之斜飙;月殿高寒,掩常娥之朗曜。犹冀蓬莱可到,追揽羽衣;洛浦仍逢,梦留仙枕。文箫长伴,写韵于西山;宝瑟未终,遗音于北渚。傍鹊桥而星盟再续,过鹤市而烟影重圆。何期紫府虚沦,红墙永隔。肠回雁柱,泪损犀帘。怀徒满乎琼瑰,响不闻乎环珮。迷青陵之蛱蝶,思妇花开;葬香冢之鸳鸯,望夫石化。此则炼娲皇之魄,莫补恨天;衔精卫之忱,难填冤海者矣。又况冬青树死,杜宇犹啼;秋菊香残,寒泉未奠。影堂月黯,展遗挂以何存;禅榻春芜,寻坠钗而已渺。铃摇九子,响屟廊空;石印三生,幡经院闭。龛围绣佛,不藏怖鸽之身;塔礼金仙,难忏灵禽之业。能不叹萍因絮果,致十劫之沉沦;凤泊鸾飘,成一天之惆怅也哉!

今者蚕丝已尽,蜡炬都灰。种红豆而愁深,怀香蘅而梦杳。寻元都之旧观,前度重来;叩金阙之幽肩,他生未卜。偶续会真之记,仍填长恨之歌。嫁惜兰香,逢怀萼绿。声翻乐府,为小玉以传奇;梦入仙坛,因飞琼而得句。窃愧黄裁色绢,集仿金荃;还期翠泐贞珉,碑题碧落云尔。

壬午春月社日三十六天长雨花室主人撰

惆怅词序(集樊南文)

清溪万仞,地接蓬山;碧海孤峰,居连阆苑。十洲倘见,何必银台;三岛如升,讵资瑶阙。云间堕月,楼欲起而凤来;河里飞星,桥将横而鹊遍。武帝之黄金屋里,本是无双;阿母之碧绮窗中,曾来独立。集芳尘于此日,追佳梦于当年。路隔灜洲,门遥阊阖。赤箫遗响,燎炉而馆号明霞;丹灶飞华,列炬而房名流电。雁足空远,鱼肠不回。天上人间,叹悼何巳。

某少乏高标,本无远韵。颜延年之纵诞,谢长度之虚赢。情劳若病,休文八咏之辰;思苦如痴,平子四愁之日。每水槛花朝,菊亭雪夜,三春竹叶,九日茱萸。莲筩落晚,梦里题诗;薤簟迎风,醉中裁简。酕醄过市,空思韦曜之茶;酩酊经垆,莫及孔融之酒。扬子云酱瓿之说,蔡伯喈齑臼之言,靡不记在彩笺,卷之瑶轴。至于玉女云衣,仙人露掌,虽有阙于篇什,实不接于风流。比月娥同,岂肯秦台吹管;将星婺对,安能鲁殿窥窗。

某郎芸阁雠书,蓝田作吏。王恭鹤氅,神仙中人;谢安麈尾,风尘外物。瑶波伫润,兰簿怀芳。访蜀郡之卜人,得蹇修为媒氏。章台柳动,画舫徐牵;曲水冰开,玳筵高敞。窥西家之宋玉,琼树一枝;恨东舍之王昌,金釭二等。自通仙路,不接人寰。吹管邀云,投壶笑电。舞江上弄珠之态,歌郢中绕雪之妍。月满高台,徘徊胜境;春归别墅,顾慕良辰。

何期痟首藏春,膏育结夜;三医毕召,徐瓠留犀。百药皆投,嵇瓜断蒂。回生乏祖洲之草,续断无弱水之胶。剑分沉跃,抚嫠纬以增摧;桐半死生,掩孀闺而永恸。隘佣蜗舍,危托燕巢。藐然一女,才巳数龄;夐彼十旬,濒于九死。追维畴曩,感极当时。寒更永夜,鹤下亭而唳频;孤烛扁舟,鹢度雪而去远。纵横泪绠,重叠忧端。霜雪呈姿,烟霞绝想。

遂乃悬情紫简,来访银书。红灯时寻,岩烟结气;紫榛乍倚,洞乳凝华。尘外襟期,元中领悟。爱依翠阜,拟耸阙于天台;式写丹邱,状重楼于句曲。铜瓶夜漏,则星入鰕帘;石磬朝吟,则云归鸳瓦。蜂音出妙,罢奏南琴;鸟偈留元,停吹西琯。高霞映抱,问勾漏之丹砂;积雪通襟,饵华阳之白蜜。调三关而自适,秋水凝情;通九馆以忘忧,春台写望。

某良缘夙薄,罕继声尘;俗累多牵,常嗟飘泊。彩札如旧,回颜则桂父陈方;灵文若新,炼气则谷仙留诀。犹恨皋壤摇落,无文通半顷之田;蓬藿荒凉,乏元亮数间之屋。岭云镇在,岩桂长寒。若更驻岁华,未飞劫烬,养生著论,曲枕凌晨;招隐裁诗,茗芽含露。二百日断酒,十一年长斋。乃可绝迹人间,栖迟事表,位通丹岳,名列紫书。

嗟乎!欻驾方留,朱门渐远。未停月琯,遐启云装。冰崖雪嶂,变浩劫之桑田;绛馆清宫,是神仙之福地。既成胜果,长现优昙。顶顶传珠,心心授印。霞烘帔薄,雨已垂丝;箨嫩冠欹,云才作叶。观惟一柱,每见丹碑;台实九层,多逢翠碣。珠囊锦帙,玉轴芸签,思托元音,聊裁短什。以灵心结课,空吟有待之诗;用逸思酬恩,徒郁非才之恨。

惆怅词一百八首(集玉溪生句)

柳絮章台街里飞,含烟惹雾每依依。

年华若到经风雨,惆怅人间万事违。

残花啼露莫留春,一丈红薇拥翠筠。

冶叶倡条遍相识,先期零落更愁人。

乐游春苑断肠天,望帝春心托杜鹃。

莫讶韩凭为蛱蝶,闻声不见隔飞烟。

水精如意玉连环,未抵炉香一夕间。

王母不来方朔去,瑶池归梦碧桃闲。

蓬岛烟霞阆苑钟,玉壶传点咽铜龙。

浣花笺纸桃花色,书被催成墨未浓。

只是当时已惘然,粥香饧白杏花天。

相逢一笑怜疏放,有个仙人拍我肩。

长眉画了绣帘开,不踏金莲不肯来。

今日春光太飘荡,柳绵相忆隔章台。

睡鸭香炉换夕薰,欲书花叶寄朝云。

春风自共何人笑,绣被犹堆越鄂君。

密锁重关掩绿苔,莫将画扇出帷来。

柔肠早被秋眸割,一寸相思一寸灰。

对影闻声已可怜,凤楼迢递忆秋千。

院门昼锁回廊静,绣被焚香独自眠。

金屋修成贮阿娇,凤城寒尽怕春宵。

背灯独共余香语,莫损愁眉与细腰。

廊深阁迥此徘徊,一树秾姿独看来。

寄问钗头双白燕,不知香颈为谁回。

未妨惆怅是清狂,隔得卢家白玉堂。

一自高唐赋成后,只因无奈楚襄王。

牢合金鱼锁桂丛,郁金堂北画楼东。

不须浪作缑山意,子晋吹笙此日同。

半杯松叶冻颇黎,待得郎来月已低。

蜡烛啼红怨天曙,赤箫吹罢好相携。

为有云屏无限娇,水宫帷箔卷冰绡。

西亭翠被余香薄,旁有堕钗双翠翘。

罗荐春香暖不知,流莺飘荡复参差。

红楼隔雨相望冷,行到水西闻子规。

当时欢向掌中销,不拣花朝与雪朝。

我为伤春心自醉,暂凭樽酒送无憀。

温峤终虚玉镜台,自埋红粉自成灰。

露桃涂额依苔井,己欲别离休更开。

相思树上合欢枝,君问归期未有期。

桃叶桃根双姊妹,莫悉还是有愁时。

谢家离别正凄凉,荀令熏炉更换香。

唱尽阳关无限叠,今朝歌管属檀郎。

茂陵秋雨病相如,更欲南行问酒垆。

永定河边一行柳,夕阳惟照欲栖乌。

卧后清宵细细长,帘钩鹦鹉夜惊霜。

低楼小迳城南道,肠断斑骓送陆郎。

锦帆应是到天涯,偷看吴王苑里花。

客散酒醒深夜后,十三弦柱雁行斜。

沟水分流西复东,后溪暗起鲤鱼风。

玉珰缄札何由达,心有灵犀一点通。

云母屏风烛影深,玉娘湖上月应沉。

定知身在情长在,远隔天涯共此心。

斑骓嘶断七香车,终古垂杨有暮鸦。

曾是寂寥金烬暗,更持红烛赏残花。

画楼西畔桂堂东,玉女窗虚五夜风。

直道相思了无益,翠衾归卧绣帘中。

木绵花暖鹧鸪飞,怅卧新春白袷衣。

休问梁园旧宾客,每朝珠馆几时归。

水边风日半西曛,促漏遥钟动静闻。

曾苦伤春不忍听,人间惟有杜司勋。

离家恨得二年中,走马兰台类转蓬。

纵使有花兼有月,松醪一醉与谁同。

回望高城落晓河,卧来无睡欲如何。

梁间燕子闻长叹,不道春来独自多。

远书归梦两悠悠,欲为平生一散悠。

总把春山扫眉黛,酒垆从古擅风流。

榆荚还飞买笑钱,赤鳞狂舞拨湘弦。

庄生晓梦迷蝴蝶,几夜瘴花开木绵。

日高深院断无人,浪笑榴花不及春。

侧近嫣红伴柔绿,不知原是此花身。

碧玉行收白玉台,赠君珍重抵琼瑰。

遥知小阁还斜照,帘外辛夷定巳开。

两两鸳鸯护水纹,当垆仍似卓文君。

相如未是真消渴,莫枉阳台一片云。

度陌临流不自持,回头更望柳丝丝。

未知歌舞能多少,且问宫腰损几枝。

万缕千条拂落晖,白门寥落意多违。

春心莫共花争发,留待行人二月归。

罢吟还醉忘归家,倚树沉眠日已斜。

那解将心怜孔翠,等闲飞上别枝花。

王粲春来更远游,江间亭下怅淹留。

谁言琼树朝朝见,不及卢家有莫愁。

西来双燕信休通,两地参差一旦空。

刻意伤春复伤别,断无消息石榴红。

不辞鶗鴂妒年芳,日日春光斗日光。

山色正来衔小苑,久留金勒为回肠。

更醉谁家白玉钩,珠帘不卷枕江楼。

只知解道春来瘦,年少何因有旅愁。

欹枕时闻落蠧鱼,嵩云秦树久离居。

青袍似草年年定,无限红梨忆校书。

今朝青鸟使来赊,闻道阊门萼绿华。

晓镜但愁云鬓改,不劳君动石榴花。

上尽重城更上楼,朱栏画阁几人游。

柳眉空吐效颦叶,同向春风各自愁。

王孙归路一何遥,惟有衣香染未销。

若是石城无艇子,碧潭珍重驻兰桡。

鸾镜佳人旧会稀,残灯向晓梦清晖。

春风犹自疑联句,雪夜诗成道韫归。

朝元阁迥羽衣新,月里依稀更有人。

夜半宴归宫漏永,檀槽一抹广陵春。

玉楼双舞羡鹍鸡,桐覆千寻凤要栖。

一口红霞夜深嚼,寒暄不道醉如泥。

长乐遥听上苑钟,麝薰微度绣芙蓉。

嫦娥应悔偷灵药,金殿香销闭绮栊。

仙家暂谪亦千春,半为当时赋洛神。

空记大罗天上事,至今犹识蕊珠人。

紫府程遥碧落宽,女床无树不栖鸾。

月中桂树高多少,青鸟殷勤为探看。

沦谪千年别帝宸,宝钗何日不生尘。

桂宫留影光难取,绿绣笙囊不见人。

梦中来数觉来稀,珠箔飘灯独自归。

玉骨瘦来无一把,不寒长著五铢衣。

众仙同日咏霓裳,共助青楼一日忙。

谁与王昌报消息,小姑居处本无郎。

秋河不动夜厌厌,月姊曾逢下彩蟾。

见我佯羞频顾影,玉楼仍是水精帘。

赤栏迢递压湖光,满眼秋波出苑墙。

陂路绿菱香满满,尽知三十六鸳鸯。

百尺高楼水接天,三更三点万家眠。

兔寒蟾冷桂花白,此夜西亭月正圆。

青鸟西飞竟未回,瑶池阿母绮窗开。

如何汉殿穿针夜,只得流霞酒一杯。

恐是仙家好别离,上清沦谪得归迟。

几年始得逢秋闰,莫遣佳期更后期。

当时七夕笑牵牛,新得佳人字莫愁。

鼍鼓沉沉虬水咽,凉风只在殿西头。

晓露偏知桂叶浓,月斜楼上五更钟。

凉蟾落尽疏星入,凤尾香罗薄几丛。

重帏深下莫愁堂,但惜流尘暗烛房。

神女生涯原是梦,淡云微雨拂高唐。

露畹春多凤舞迟,披香殿里斗腰支。

新春定有将雏乐,莫道人间总不知。

定子初开睡脸新,罗窗不识绕街尘。

无端嫁得金龟婿,去作长楸走马身。

高楼夜半酒醒时,云鬓无端怨别离。

为问翠钗钗上凤,凤城何处有花枝。

不是花迷客自迷,碧云东去雨云西。

谢郎衣袖初翻雪,骑马出门鸟夜啼。

忍寒应欲试梅妆,八字宫眉捧额黄。

闲倚绣帘吹柳絮,不知身属冶游郎。

玉虎牵丝汲井回,琼筵不醉玉交杯。

偷随柳絮到城外,安得好风吹汝来。

瑞霞明丽满晴天,省对流莺坐绮筵。

直遣麻姑与搔背,碧桃红颊一千年。

不信年华有断肠,古来才命两相妨。

漆灯夜照真无数,亦要天花作道场。

紫兰香径与招魂,为拂苍苔检泪痕。

朱槿花娇晚相伴,可怜荣落在朝昏。

他生未卜此生休,地下伤春亦白头。

肠断秦楼吹管客,月娥孀独好同游。

此去瑶池地共长,左家娇女岂能忘。

梧桐莫更翻清露,几对梧桐忆凤皇。

雨打湘灵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此声肠断非今日,孤鹤从来不独眠。

香灺灯光奈尔何,空闻子夜鬼悲歌。

幽兰泣露新香死,一夜芙蓉红泪多。

昨夜星辰昨夜风,风声偏猎紫兰丛。

玉娥点滴不成泪,十二玉楼空更空。

一琖芳膏不得尝,本来银汉是红墙。

罗屏但有空青色,玉殿秋来夜正长。

通灵夜醮达清晨,不道刘卢是世亲。

榆荚散来星斗转,白杨别屋鬼迷人。

尽日灵风不满旗,菱花散乱月轮亏。

壶中别有仙家日,又向壶中伤别离。

全家罗袜起秋尘,锦瑟惊弦破梦频。

知有宓妃无限意,西陵魂断夜来人。

青女丁宁结夜霜,桂花吹断月中香。

姮娥捣药无时已,此夜姮娥应断肠。

耽酒成仙几十春,枉缘书札损文鳞。

不知桂树在何处,试问西河斫树人。

露欲为霜月堕烟,月中霜里斗婵娟。

西楼一夜风筝急,独背寒灯枕手眠。

承露盘晞甲帐春,云屏不动掩孤嚬。

五更欲诉蛾眉敛,瘦尽东阳姓沈人。

出云清梵想歌筵,锦瑟无端五十弦。

半曲新词写绵纸,鮫绡休卖海为田。

荀令炉香可待熏,报章重叠杳难分。

金徽却是无情物,聊用支机石赠君。

天河迢递笑牵牛,万里谁能访十洲。

欲织相思花远寄,不知供得几多愁。

十年长梦采华芝,不记人间落叶时。

青女素娥俱耐冷,雪中梅下与谁期。

衣薄临醒玉艳寒,一生长对水晶盘。

此情可待成追忆,蜡炬成灰泪始干。

昔年相望抵天涯,白道萦回入暮霞。

检与神方教驻景,不教容易损年华。

今日东风自不胜,一杯春露冷如冰。

宓妃愁坐芝田馆,更在瑶台十二层。

相思迢递隔重城,怅望银河吹玉笙。

阶下青苔与红树,病来惟梦此中行。

十二峰前落照微,残宵犹得梦依稀。

空庭苔藓饶霜露,一树冬青人未归。

来时西馆阻佳期,共上云山独下迟。

尽日伤心人不见,叶丹苔碧闭门时。

秋水悠悠浸野扉,寒塘好与月相依。

岩花涧草西林路,日暮归来雨满衣。

云水升沉一会中,楚歌重叠怨兰丛。

回廊四合掩寂寞,小阁尘凝人语空。

瘦尽琼枝咏四愁,不知身世自悠悠。

西园碧树今谁主,埋骨成灰恨未休。

月楼谁与伴黄昏,风露凄凄秋景繁。

湘竹千条为一束,何曾宋玉解招魂。

忆向天阶问紫芝,洞房帷箔至今垂。

春烟自碧秋霜白,便是孤鸾罢舞时。

碧城十二曲阑干,相见时难别亦难。

守到清秋还寂寞,常娥衣薄不禁寒。

许掾全家道气浓,三生同听一楼钟。

玉郎会此通仙籍,更隔蓬山一万重。

十二楼前再拜辞,杜兰香去未移时。

不逢萧史休回首,归向嵩阳寻旧师。

水去云回恨不胜,诸天雁塔几多层。

月娥不是婵娟子,紫府仙人号宝灯。

寒气先侵玉女扉,松草台殿蕙香帏。

一春梦雨常飘瓦,莫损幽芳久不归。

嘉辰长短是参差,一片非烟隔九枝。

我是梦中传彩笔,收将凤纸写相思。

断肠曲一百韵(集玉溪生句)

昭阳第一倾城客,几日娇魂寻不得。

古时尘满鸳鸯茵,晓帘串断蜻蜒翼。

灵风正满碧桃枝,紫凤青鸾共羽仪。

少顷远闻吹细琯,逢峦仙仗俨云旗。

短襟小鬓相蓬道,犹是金鞍对芳草。

长定相逢二月中,愿去闰年留月小。

鸾扇斜分凤幄开,主人浅笑红玫瑰。

钧天虽许人间听,不赐金茎露一杯。

紫凤放娇衔楚佩,小亭暮雨寒犹在。

折腰争舞郁金裙,愿得化为红绶带。

楼上春云水底天,鹧鸪声苦晓惊眠。

映廉梦断闻残语,独自江东上钓船。

白日当天三月半,斑骓只系垂杨岸。

断肠声里唱阳关,从来此地黄昏散。

洞庭波冷晓侵云,网得西施赠别人。

醉起微阳若初曙,卿卿不惜琐窗春。

推烟唾月抛千里,夹罗委箧单绡起。

浪乘画舸忆蟾蜍,肠断吴王宫外水。

阊阖门多梦自迷,洞中屐响省分携。

身无彩凤双飞翼,阿阁华池两处栖。

卜肆至今多寂寞,东来西去人情薄。

两度填河莫告劳,岂能无意酬乌鹊。

星桥横过鹊飞回,换得年年一度来。

壶中若是有天地,便是胡僧话劫灰。

人间桑海朝朝变,星沉海底当窗见。

可要金风玉露时,已悲节物同寒雁。

但保红颜莫保恩,华清别馆闭黄昏。

章台街里芳菲伴,风柳夸腰住水村。

回廊檐断燕飞去,幽泪欲干残菊露。

忍委芳心与暮蝉,日西千绕池边树。

秋庭暮雨类轻埃,户外重阴黯不开。

若但掩关劳独梦,年华忧共水相催。

舞鸾镜匣收残黛,炉烟消尽寒灯晦。

帘轻幙重金钩栏,香肌冷衬铮铮佩。

银烛烧残焰不馨,金莲无复印中庭。

蜀魂寂寞有伴未,十二玉楼无故钉。

郎君下笔惊鹦鹉,嫣薰兰破轻轻语。

命断湘南病渴人,觉来正是平阶雨。

欲拂尘时簟竟床,五更钟后更回肠。

不知瘦骨类冰井,可惜秋眸一脔光。

闻道神仙有才子,空留暗记如蚕纸。

搴帷旧貌似元君,画图浅缥松溪水。

帐殿凄凉烟雾凝,云浆未饮结成冰。

十番红桐一行死,斫作秋琴弹坏陵。

岂知一夜秦楼客,凤女颠狂成久别。

空中箫鼓几时回,秦丝不上蛮弦绝。

茂陵松柏雨萧萧,雨满空城蕙叶凋。

湘泪浅深滋竹色,女萝山鬼语相邀。

秋风动地黄云暮,水仙欲上鲤鱼去。

紫泉宫殿锁烟霞,碧草暗侵穿苑路。

秦楼鸳瓦汉宫盘,犀辟尘埃玉辟寒。

灵香不下两皇子,罢执霓旌上醮坛。

云路招邀回彩凤,瑶瑟惜惜藏楚弄。

三素云中侍玉楼,越罗冷薄金泥重。

新春催破舞衣裳,侍女吹箫弄凤皇。

未遣星妃镇来去,莲花峰下锁雕梁。

露气暗连青桂苑,秋阴不散霜飞晚。

又向窗中觑阿环,重衾幽梦他年断。

无复鸡入报晓筹,绣檀回枕玉雕镂。

金蟾啮锁烧香人,只有空床敌素秋。

蜡照半笼金翡翠,更无人处帘垂地。

星娥罢织一相闻,沧海月明珠有泪。

碧帘迢递雾巢空,换骨神方上药通。

玉检赐书迷凤篆,三官笺奏附金龙。

八桂林边九芝草,今日寄来春已老。

碧鹦鹉对红蔷薇,春丛定是饶栖鸟。

别树羁雌昨夜惊,冷灰残烛动离情。

天津西望肠堪断,日暮水花漂出城。

狂飚不惜萝阴薄,风波不信菱枝弱。

夜来烟雨满池塘,莫向樽前奏花落。

玉匣清光不复持,佳人惆怅卧遥帷。

悠扬归梦惟灯见,风过回塘万竹悲。

卷帘飞燕还拂水,舞蝶殷勤收落蕊。

归来展转到五更,芳根中断香心死。

黄竹歌声动地哀,前朝神庙锁烟煤。

沧江白日渔樵路,雨打城根古堞摧。

双珰丁丁联尺素,为凭何逊休联句。

珍珠密字芙蓉篇,内记湘川相识处。

雕文羽帐紫金床,万里西风夜正长。

水纹簟上琥珀枕,土花漠漠云茫茫。

迎忧急鼓疏钟断,终日相思却相怨。

浪迹江湖白发新,不须长结风波愿。

羁绪鳏鳏夜景侵,长河渐落晓星沉。

嗟余久抱临邛渴,更入新年恐不禁。

西风冲户卷素帐,粉蛾贴死屏风上。

石楠花发旧琴台,几度木兰舟上望。

我来遗恨古时春,并觉今朝粉态新。

垂手乱翻雕玉佩,锦帷初卷卫夫人。

桐花万里丹山路,君今并倚三珠树。

碧城冷落空濛烟,可惜馨香手中故。

楚丝微觉竹枝高,梦笔深藏五色毫。

只有安仁能作诔,邺城新泪溅云袍。

子夜休歌团扇掩,石家蜡烛何曾剪。

素琴弦断酒瓶空,愁霖腹疾俱难遣。

蕙兰蹊径失佳期,未信河梁是别离。

苏小小坟今在否,浊泥犹得葬西施。

青陵粉蝶休离恨,惟有梦中相近分。

高窗不掩见惊禽,乌鹊失栖长不定。

风帘残烛隔霜清,哭杀厨头阮步兵。

雄龙雌凤杳何许,此曲断肠惟北声。

〖注:■⑴,厂内吾。(无读音)■⑵,艹+洍。(无读音)■⑶,上穴下雋。(无读音)〗

闽川闺秀诗话(清)福州梁章钜 撰

银瓶征(清)德清俞樾曲园

银瓶者,岳忠武之女。相传忠武之死,女抱银瓶投井以殉者也。在宋时,即见纪载,当非子虚。而杭人辄以张宪为其夫,建张烈文侯祠,即塑银瓶像以配之。余同年生永康应敏斋廉访寓杭州,深以此事为疚,屡为余言之。余贻书杨石泉中丞及此事,又命诂经精舍诸生为《岳王小女银瓶考》,冀征实事以塞虚诬。因刺取诸生所考,粗加次第,成此篇,存杂纂中云。

《岳忠武行实》末载楚国夫人遗事及诸子,云:"先臣女安娘适高祚。隆兴元年,诏补祚承信郎。"

按:《岳忠武行实》二卷,乃嘉泰四年承务郎岳珂所上,即王之孙也。卷末备载忠武家属,云:"先臣妻李氏,历授楚国夫人。臣云,先臣长子也;子二人,甫、申;女一,大娘。臣雷,子四人,经、纬、纲、纪;女三。臣霖,子三人,深、珂、璞。"臣震、臣霆,均不言子女。而先臣女安娘,附诸子后。独无所谓银瓶者。是以来集之《樵书》云:"孝宗时,访求岳氏子孙,襁褓以上皆官之;女少者,候嫁则官其夫。武穆有女安娘,其夫高祚补承信郎。即岳云女大娘,岳雷女三娘,候出嫁日,各补其夫进武校尉。(据《行实》"岳雷,女三",非名三娘。盖"三"者,其行第也。若雷止一女,不得称三娘。")并载《金陀粹编》。银瓶既殉孝,岂不经御旨追赠?且岳珂为武穆孙,而编中曾不一及之。此是一大疑案。全谢山《鲒崎亭外集》,答陈时夏论鄂王从祀书,亦引来书,谓"历代以来,有其举之,谁敢废焉,然其疑不敢不存。"

宋周密《癸辛杂识》云:"大学宗文庙,相传为岳武穆,并祀银瓶娘子。其签文与上天竺同。"

按:周密生于绍定四年,距绍兴十一年忠武之薨九十一年,为时尚近。而银瓶业已从祀,则可以释来、谢诸人之疑矣。

元郑元佑《重建精忠庙记》:"陇西李君全,初以承事郎来杭,兴复精忠庙。立王像,及王之五子、部曲诸将像,并立王之女号银瓶娘子者,皆肖像以祀事焉。"

按:《钱塘县志》(何年所修未考)"绍兴三十二年即废智果寺为庙,以奉祠祀,庙有王像,后作寝室,像王及夫人与其女。"是宋时已祀王女而女不名。万历《杭州府志》云:"至元间,杭州经历李全重兴王庙,后作寝堂,像王夫人与其女。"女亦不名。以郑元佑记证之,女即银瓶也。然则宋时所祀王之女,亦即银瓶可知。若是安娘,则隆兴元年方补其夫为承信郎,绍兴末,安娘当尚在也。宋时初建岳庙,即祀银瓶,银瓶事实,固宜昭著。而简编不登,《行实》不载,竟若无其人者,何欤?惟据《行实》昭雪庙祀一条,但云"以鄂州军民请诏建庙于鄂,赐号忠烈",不言杭州立庙之事,疑所云即智果寺为庙者。事尚在后,不在绍兴末也。

明彰德府推官张应登修《汤阴县志》,于岳王本传后载:"有孝娥者,王幼女,痛父兄死非命,抱银瓶赴井死。"

漂阳《岳氏家谱》(何年何人所修未考)载:"王长女安娘适高祚,幼女娥殉父难。"

按:此两条,竟以孝娥为名,恐非是。孝娥者,后人所表之名也,详见后。

明田汝成《西湖志余》云:"宋银瓶女,武穆季女也。闻王下狱,哀愤欲叩阙,不能,抱银瓶投井死。"

明沈仪懋《两湖塵谈》云:"江浙宪台乃岳王故第,至今祠公为土神。其庭前井,相传王遇祸时,其少女抱银瓶坠此井死。正德中,梁公材为台长,表其井曰'孝娥'。五清刘先生为之铭。"

按:志书,五清刘先生,乃副使刘瑞也。"孝娥"之名,至今循之,盖始于此。而汤阴志及岳氏家谱,竟以为名,则失之矣。

国朝陆次云《湖壖杂记》云:"银瓶小姐者,武穆王季女也。武穆被难,女欲叩阙上书,逻卒拦止,遂抱银瓶坠井而死。"

按:"银瓶小姐"之名,至为不典。赵翼《陔余丛考》曰:"宋时闺阁女称小娘子。而小姐乃贱者之称。钱惟演《玉堂逢辰录》,记营王宫火,'起于茶酒宫人韩小姐',是宫婢称小姐也。《夷坚志》:'傅九者好狎游,常与散乐林小姐绸缪。'又:'建康女娟杨氏死,现形与蔡五为妻。一道士仗剑逐去,谓蔡曰:此建康倡女杨小姐也。'此妓女称小姐也。"余谓赵说良是。宋时又有"小籍"之名。懒真子云:"文枢密所居私第,名东田。有小姬四人,谓之东田小籍。"疑"籍"即籍录之"籍",盖官妓家妓,必有簿籍载之,因即呼其雅者为"小籍",谓其载在小簿籍也。"小籍"之为"小姐",盖声之转,且以称女,故变其字为"姐"也。余从前因"银瓶小姐"之称,颇疑银瓶非岳王女,盖亦岳氏之小籍。后考元明以前,固皆谓之"银瓶娘子",不云"银瓶小姐",则又不敢妄疑矣。

《湖壖杂记》又云:"宋帝悟王冤,就其第立庙以祀。井在庙中,范银瓶像于庑右。庙在按察使厅事之左。凡廉宪莅任,必祀岳庙。明时有宋观察祀岳王,谓武穆精忠,固当拜;银瓶女流耳,非所宜,障之以屏。后升公坐,睹一玉貌锦衣神女,持弓矢当檐而立,观察惊顾,矢发中背,成疽而死。后之祀岳王者,举无敢忽银瓶。"

按:此事近诞。然忠孝之气,久而不泯,则亦理之所有也。

国朝杨雪湖《琐谈》:"岳王女小字银瓶,以王夫人梦抱银瓶而生,故字之。后王死难,女亦投井殉。《易》井卦有云'赢其瓶凶',岂其兆,先伏于受生之初乎。"

按:诸书皆以女抱银瓶投井死,故以银瓶目之。此云生初以梦得名,所本,亦异闻也。

《嘉兴府志》(何年何人所修未考):"银瓶孝女者,王季女也。有至性王入棘寺狱,哀愤欲叩阙讼冤,逻卒守门不得达。洎被难,日夕悲恸,抱王所赐银瓶投并死,时年十三。邺侯经进诗'览奏念缇萦',指此也。后于故第旁,诏肖女像祀之,封正烈节女。"

按:诸书但言抱瓶而死,其何以抱瓶,则未详也。此云王赐,或亦一说。

《宜兴县志》(何年何人所修未考):"隆兴元年,奉旨安娘夫高祚特与承信郎,银瓶女封'至一正烈节女清源妙行仙官通灵显圣银瓶小姐'。"

按:封号不足据。

曲园居士曰:银瓶之名,自宋以迄于今,历有纪载,则固不得以为无其人也。然诸书但言其以幼女死孝,无一语谓其为张宪妻。而张宪本传,亦止云"飞爱将也",不言为其婿。乃以数百年后强为作合,使偶坐于张侯之旁,不亦傎乎!考岳云为王长子,而死时止二十三,则银瓶幼女,必未及笄。张宪在绍兴二年,已从王讨曹成;而银瓶娘子,据嘉兴志,死年十三,则生于建炎三年,至绍兴二年,止四龄也。年齿悬殊,岂可以为配乎?翟氏灏《湖山便览》载:"张烈文侯祠,在仙姑山下。侯名宪,蜀人,岳鄂王部将,或曰其婿也。"此流俗沿讹之所自起,考古者宜辞而辟之也。

附:致杨石泉中丞书

杭城有张烈文侯祠,即岳忠武之将张宪也。不知何时,强以忠武幼女银瓶为之配,塑像其旁,并题名氏焉。考《宋史》张宪传,但云"飞爱将也",不言为其婿。嘉泰中忠武之孙名珂者,著忠武《行实》二卷,末言"先臣女安娘适高祚",亦不及宪。然则宪非王婿明矣。银瓶之名,《行实》不载,据杭州志书及诸书所载,皆言是王幼女。而绍兴二年张宪已从王讨曹成,据《行实》王是年三十岁,距王之薨尚十年,则银瓶此时当在襁褓也。与宪年齿悬殊,岂可以为配乎?杭人多知此事非实,而流俗相沿,竟难厘正。群思得公一言以发聋振瞆,庶不至诬古而读神。辄布陈之,惟裁察焉。

吳絳雪年譜(清)德清俞樾曲園 编

吳絳雪以國色天才,從容赴義,以全永康一邑民命,亦昭代一奇女子也。而事越百五十六年,志乘無考。道光二十三年,桐城吳康甫大令廷康,為永康丞,始諮訪故老,得其本末。屬海寧許辛木農部楣為之傳,兼屬海鹽黃君憲清韻珊製《桃溪雪傳奇》以行於世,於是絳雪始不泯矣。傳奇中事實,多以意為之,蓋院本體裁固如是。農部之傳,頗足徵信,而其年則弗詳。海鹽陳君其泰又考之絳雪遺詩,論定其年。表章之意,亦云至矣。然亦有不能無誤者。如謂絳雪卒於康熙十三年甲寅,年二十有四,則當生於順治八年辛卯,而顧謂生於順治九年壬辰,其誤一矣。其在秀水和《春閨》詩為壬寅四月,有詩序可考。其從秀水至嵊縣渡錢唐江在三月,有詩句可證,而謂和《春閨》詩之歲,即移剡之歲,其誤二矣。其歸永康詩云:"六年浪跡浙西東",自注云:"寓居秀水凡三載,居剡邑又二年。"則是五年而非六年,與詩不合。陳君云:"注紀其積實之歲月,詩舉其歷年也。"然則何必作此參差之筆乎?余疑注中"三載",是"四載"之誤,蓋其居秀水甚久,故曰"凡四載"。其居嵊縣則不久,故曰"又二年"。合成六年,正與詩合。依此推排,則絳雪死年,實二十有五。嗟乎!百年壽者之大齊,絳雪僅得其四之一,天既促之,人不宜更奪之也。故作《吳絳雪年譜》。

順治七年(庚戌)吳絳雪生

許農部傳云:"名宗愛,永康人教諭士騏之女。"

黃韻珊《桃谿雪傳奇》云:"父驥良公。"

吳康甫云:"絳雪之父娶於應氏。"

按:集中《招素聞》詩自注:"余姊妹三人。"又《歸家有感》詩自注:"時二姊已適人。"則絳雪行第三也。然詩中屢及翠香二姊,而不及伯姊,疑遠嫁,或前死矣。

又按:集中《同心歌》云:"妾身少坎■⑴,襁褓失家慈。"不詳歿於何歲。然其《送次姊》詩,自注云:"先慈辭世已二十年。"而其詩首云:"定省思姑舅,艱難別老親。"老親謂其父,則其父猶在。至《聞琵琶》詩云:"憶九歲從先君之秀水。"又云:"今十二年矣。"十二加九,為二十一。是絳雪二十一歲,父歿矣。《送次姊》詩,蓋作於二十歲。然則母歿,即絳雪生年也。

八年(辛卯)年二歲

九年(壬辰)年三歲

十年(癸巳)年四歲

十一年(甲午)年五歲

十二年(乙未)年六歲

十三年(丙申)年七歲

十四年(丁酉)年八歲

十五年(戊戌)年九歲

傳云:"九歲通音律。"

集中《聞琵琶》詩,自注云:"九歲從先君之秀水,於江上聞此曲。"

又按:集中多與素聞唱和之作。有《將從秀水至嵊縣別素聞》詩。則素聞乃秀水人矣。其與訂交,當即在是年。素聞者,其族妹也。其《招素聞,以詩代柬》云:"族有文姬重綺琴",知是同族。又《報素聞書》稱賢妹,知是妹矣。

十六年(己亥)年十歲

集中有《題家嚴課女圖》詩。自注云:"家嚴作圖時,宗愛年尚十齡。"按:絳雪從父學詩,當自此年始。

十七年(庚子)年十一歲

按:集中詩當從此年始。今開卷第一首《題晴湖春泛圖》,疑即此年春也。

十八年(辛丑)年十二歲

集中《提雪意圖》詩序云:"辛丑雪夜與素聞圍爐,偶舉古今人詠雪句可記誦者,凡十餘首。次日因取其詩句可入畫者,各寫其意,以呈潘夫人。有不愜意者,輒命改作。數日成此冊。"按:潘夫人,當是素聞之母。

康熙元年(壬寅)年十三歲

集中《寄和祁修嫣女史春閨詩》序云:"唐時有光、威、裦姊妹三人聯句,成七排十二韻。女冠魚玄機和之。山陰祁修嫣女史,偕其二妹,依唐人體韻,共成《春閨》一首。遙寄素聞。夏初無事,與素聞依韻和之。時康熙壬寅四月己酉日。"

二年(癸卯)年十四歲

是歲至嵊縣。集中有《將從秀水至嵊縣別素聞》詩。又有《渡江詩》云:"春江三月浪浮天",又有《越州途中》詩云:"暮春天氣束輕裝",知其去秀水,在是年三月也。其《渡江》詩云:"只惜西湖違咫尺,清流偏阻雨纏綿。"是所渡即錢唐江。故與西湖咫尺,而惜其以雨阻未游。又有《答西泠女史周瓊》詩云:"記得三春正落花,鳳山門外喚輕艖。可憐咫尺西湖路,不見仙人萼綠華。"雖非此時詩,然所云"鳳山門外喚輕艖",則正此年渡江事。首云"三春",與"春江三月"相符。陳君謂"至嵊縣,即和春閨詩之年",則三月已渡錢唐至越州矣。安得四月己酉,尚在秀水與素聞共賦詩也。集中《送外兄》詩題云:"先君秉鐸剡邑,時外兄曾從學彼地。"《桃溪雪傳奇》云:"驥良公歷任仙居、嘉善、嵊縣校官。"則其至嵊,疑是宦游。然集中《代家大人送戴文學》詩,自注云:"家嚴僑居剡溪,地主三人,其一文學。"若果秉鐸是邦,則自有官舍,雲何"僑居"?又何以屢易居停?疑作校官尚在其前。茲則以宦游,舊地重來,作寓公也。

三年(甲辰)年十五歲

集中有《剡溪雪夜》詩,自注云:"家嚴滿擬今歲歸永,遷延不果,竟至歲暮。"當是此年詩也。

四年(乙巳)年十六歲

是歲歸永康。集中《別剡邑》詩云:"秋色留人無限好",《舟泊蘭溪》詩云:"歸家剛值黃花節",則知歸永康在九月也。《歸家有感》云:"六年浪跡浙西東",自注云:"從家嚴寓居秀水,凡三載。居剡邑,又二年。"夫注,所以注明詩意,斷無詩言"六年"注只五年之理。注中"三載"必"四載"之誤。寓秀水四載者,己亥、庚子、辛丑、壬寅也。居剡邑二年者,癸卯、甲辰也。絳雪以九歲從父之秀水,十六歲始歸永康。而云"六年浪跡"者,實舉其在外之年耳。

又按《同心歌》,即次《歸家有感》之後。則其歸徐君孟華為室,疑即在此年冬。或明年春也。

五年(丙午)年十七歲

六年(丁未)年十八歲

按《報素聞書》在壬子年三月,而云"一別五載",則是年復與素聞相見。然於詩無徵也。

七年(戊申)年十九歲

八年(己酉)年二十歲

有《送次姊》詩,說見前。

九年(庚戌)二十一歲

父驥良公,當卒於是年,說見前。然己酉《送次姊》詩"孤墳草自春",則尚是春日。驥良之歿,或即在己酉夏秋以後,亦未可知也。

十年(辛亥)年二十二歲

是歲婢慶雲生一女。按:集中《抱二姊子為嗣》詩,自注云:"前年小婢慶雲生一女。"其抱子為嗣,當在癸丑年之秋。則慶雲生女在是年矣。

十一年(壬子)年二十三歲

是歲有《報素聞書》,并以《同心梔子圖》寄贈。自署年月云:"康熙壬子年辰月己酉日。"

十二年(癸丑)年二十四歲

按:徐君之卒,當在是年之春。據壬子年《報素聞書》,止言結缡以後,靡室焦勞。不言抱未亡之痛,則其夫猶在也。故知歿於是年矣。其《翠香二姊,將以次子為余嗣,詩以誌感》云:"湯餅清歡會九秋",則是九月也。而末云:"添丁欲向先夫告,好慰蒼涼土一抔。"則夫死已葬,距徐君之卒,少亦數月。故知在此年春矣。又按:集中有《憶外詩》云:"妯娌同居猶寂寞",是徐君未始無兄弟,不知何以抱翠香之子為嗣,豈徐君兄弟皆無子耶。《桃溪雪傳奇》云:"與族中妯娌,乞得一子,立為夫嗣。"不知別有所本,抑或姑以理言之。

十三年(甲寅)年二十五歲

是歲耿精忠叛於閩中,偽總兵徐尚朝寇浙東,六月至永康。宣言曰:"以絳雪獻者免。"邑人聚謀,欲以絳雪紓難。絳雪遂行。至三十里坑,投崖死。蓋捐一身以全一邑。非尋常節烈比也。事詳農部所為傳。

又按:集中《悼杏花》詩,即作於是年春,蓋絕筆也。

【附录】

吴绛雪小传

吴绛雪(1650-1674),女,名宗爱,永康县城后塘弄人。父士骐,曾任仙居、嘉善、嵊县教谕。绛雪自幼秉承家学,聪颖多能。9岁通音律,闻琵琶曲,即能随声唱和。11岁作七绝《题晴湖春泛图》,情景交融,见者赞赏。12岁时以诗入画,设色精绝,书法不同凡响,名噪一时。绘画擅长花卉、人物,兼善写生,传世画作有《梅鹊图》、《落英》等。且姿容秀丽,有国色之誉。丈夫徐明英早逝。清康熙十三年(1674),耿精忠在福建叛乱,派部将徐尚朝进兵浙江,攻陷处州。六月,兵至永康。尚朝早年曾官处州,素慕绛雪才华姿色。此次入浙后,探知绛雪正守寡居县城后塘弄娘家,扬言"只有献出绛雪,才能免除永康全城屠戮"。绛雪得知,说:"未亡人终一死耳。"慨然允诺。尚朝闻讯,下令部属过永康不得杀掠,自己率军进犯金华,派两妪和数名士兵迎绛雪赴金华。行至白窖岭下,绛雪停骑,命取饮水,乘护送者不备,纵马驰向山崖,坠涧身亡。后人在其殉难处建亭立碑纪念。道光年间,永康县丞、桐城吴廷康撰《桃溪雪》记其事;海盐词曲家黄韵珊编《桃溪雪传奇》,海宁许楣为之传。传世之作有诗集《六宜楼诗集》、《绿华草》和回文诗。

吴绛雪诗作选

题晴湖春泛图

画桡缥缈欲凌空,两岸桃花映水红。

三十里湖晴一色,春来都在晓莺中。

题画

淡日横翠微,泉声相断续。

空山静无人,深林出黄犊。

题天台采药图

采药见桃花,路循桃花去。

春岩瑶草香,渐入云深处。

弹琴

香烟袅袅昼沉沉,流水空山对鼓琴。

一曲未终天欲午,落花无语卧苔荫。

咏四季诗

莺啼岸柳弄春晴晓月明。

香莲碧水动风凉夏日长。

秋江楚雁宿沙洲浅水流。

红炉透炭炙寒风御隆冬。

(十个字一行,由于一般都把它当回文读,所以通常称为十字辘轳回文诗,它可读成四首季节诗如下)

(莺啼岸柳弄春晴晓月明)

莺啼绿柳弄春晴,

柳弄春晴晓月明。

明月晓晴春弄柳,

晴春弄柳绿啼莺。

(这是一幅莺啭岸柳,晴春明月的醉人风光图。这种诗的形式奇特,字句凝炼,情趣横生,别具一格。古代文人把它称为诗中的"袖珍品",还把这种"前七后三"七绝诗起了个雅名--连理回文诗。若仅从回文角度来读,也可读成下面的五言绝句)

莺啼岸柳弄,春晴晓月明。

明月晓晴春,弄柳岸啼莺。

(香莲碧水动风凉夏日长)

香莲碧水动风凉,

水动风凉夏日长。

长日夏凉风动水,

凉风动水碧莲香。

(此首当属四首中绝唱。也可断作五言)

香莲碧水动,风凉夏日长。

长日夏凉风,动水碧莲香。

(秋江楚雁宿沙洲浅水流)

秋江楚雁宿沙洲,

雁宿沙洲浅水流。

流水浅洲沙宿雁,

洲沙宿雁楚江秋。

(断作五言)

秋江楚雁宿,沙洲浅水流。

流水浅洲沙,宿雁楚江秋。

(红炉透炭炙寒风御隆冬)

红炉透炭炙寒风,

炭炙寒风御隆冬。

冬隆御风寒炙炭,

风寒炙炭透炉红。

(断作五言)

红炉透炭炙,寒风御隆冬。

冬隆御风寒,炙炭透炉红。

(其实大家忽视了,它还可读成一首古风)

莺啼绿柳弄,春晴晓日鸣。

香莲碧水动,风凉夏日长。

秋江楚雁宿,沙洲浅水流。

红炉透炭炙, 寒风御隆冬。

(这是一首赞美家乡春夏秋冬四季景色的诗,属于杂体诗的一种。还可利用标点,读成下面这种形式的四季诗)

莺啼绿,柳弄春晴晓月明。

香莲碧,水动风凉夏日长。

秋江楚,雁宿沙洲浅水流。

红炉透,炭炙寒风御隆冬。

(亦可断作)

莺啼绿柳弄春晴,晓月明。

香莲碧水动风凉,夏日长。

秋江楚雁宿沙洲,浅水流。

红炉透炭炙寒风,御隆冬。

最后,模眼前景,效颦一回云:

凉雨清秋醉睡香怜雪绛

凉雨清秋醉睡香,

秋醉睡香怜雪绛。

绛雪怜香睡醉秋,

香睡醉秋清雨凉。

五言

凉雨清秋醉,睡香怜雪绛。

绛雪怜香睡,醉秋清雨凉。

〖注:■⑴,扌+稟。(无读音)〗

对山馀墨(清)上海毛祥麟对山 撰

石珻

蜀郡石生名珻,弱冠游痒,丰神秀逸,以父母蚤世,自幼随大母,依伯父履吉。吉尝贩楚,富有金而艰于嗣,以故夫妇爱珻胜己出,寻常不令出庭户。时届清明,随一仆至坟园拜扫。焚帛既毕,散步村郊,去墓二三里,得一溪。溪西有小庵,桃花出短墙,色艳殊常,遂度平桥,绕溪行百馀步,见庵门半启,上悬硃额曰"朝云"。入则惟一老僧趺坐,喃喃诵佛号,见客不款接。庵虽小,而结构颇幽洁。庵后小圃,遍植绛桃,花发正繁,周围槿篱,篱外清潭镜澄,柳阴蔽日。生喜幽僻,近溪小立。瞥见隔溪茅舍中,板扉忽启,一绝代女郎款步而出,衣装澹雅,瞥入花丛。顷见手执梨花一枝,盈盈微笑,冉冉入门。人面花光相掩映,生不觉神摇意夺,痴立久之。未几,日暝烟凝,双扉恨锁,方怏怏间,仆适寻踪至,遂相与返。

生归,意恋殊切,思就兰若下榻,冀得再睹芳颜,乃请于大母,遂假僧舍读书。居旬馀,恰无所遇,因问僧隔溪双扉常扃者谁氏。僧曰:"甘姓。"问"家有何人",曰:"夫妇力耕自给,闻近有寄居者,不知为谁?"又问:"过溪有迳否?"曰:"沿溪而西,有小桥可通。"一日,生晨起,复至后院,遥望隔溪有女,背坐帘下浣衣。视之,正前所见丽人也,喜极,竟忘顾忌,绕溪疾走,直达甘庭。女闻履声,瞠目回顾,无决缩状。生睨之,面麻髩秃,蠢然一物也。即欲返步,女曰:"汝来此何事?"生跼蹐无词,曰:"宅上非甘姓耶?"女曰:"我家无姓。"生曰:"误矣!"急趋而出,不禁自笑。即题诗僧舍云:

草色遥怜绿正肥,桃花门巷是耶非。

等闲已识东风面,万斛春愁付钓矶。

遂辞僧而返。

明春,履吉五十初度,戚党咸集。生有姨母适秦氏,为里中富室,亦来拜祝,仆从如云。至晚,设席内室,灯烛辉映,女客次第坐。生入内窥探,见秦背后立一侍婢,绝美。细视之,又似昔日折花女,始悟固有其人,前所晤者,殆非耳。更深人散,生潜身入谒,秦呼之入,旁坐叙话。生见女俯首侧立,眸瞩不转。秦觉之,笑曰:"甥好此女乎?固有眼。婢本楚产,以父死鬻身来我家,将三载矣。今年十四五耳,其性格体态,在侍婢中固不易得。然有一短。"手揭其裙幅示生曰:"惜乎底下莲瓣如蕉叶耳。且有暗疾,衣葛时,腋臊胜兰麝也。"言罢掩口笑。生闻,乃又怅然失望。

未几,川楚教匪作乱,官军四集,徐逆就俘。先,当履吉贩楚时,曾与徐族侄同伙,归后亦通音问,至是以索余党波及,庭鞫无可辩,狱成,吉坐远配。去后,生奉大母命往探。一日薄暮行山谷中,无宿所,心惴惴。遥望林外隐起炊烟,疾趋之,得一小村落,舍宇无多,咸依山麓。适见一媪汲水溪边,生即进揖,以情告,愿乞一席地,得免露宿,当有薄酬。媪曰:"我家无男子,未便留客。"生曰:"乱山合沓,绝无行人。倘非老母垂怜,惧为虎狼所食。"媪停睇熟视曰:"郎君得非石家小秀才乎?"生讶曰:"是固然矣,不知老母何由相识。"媪曰:"老妇本楚人,昔以探亲入川,流寓蜀郡乡间。当郎君送学时,偶同二三村妪,入城观看,故识之耳。然素闻郎君席丰履厚,日惟闭户读书,未审何由至此?"生曰:"伯父为官事所涉,羁留远地,故特亲往探之。今早匆匆就道,不暇计程,以至迷窜。"媪指临水短扉曰:"此即寒舍。怜君文弱,难忍霜威,室有短榻,可权假一宵耳。"生喜,随之入,则小庭花砌,斗室茅檐,颇觉疏雅。将升堂,见一女子从复室出,虽荆布之饰,而光艳射人,见生即翻身入。生以媪在不敢正视,略一斜睇,觉其体态容华,又宛似隔溪人也。坐未定,闻内娇声唤母,媪入。生窃听之,语细不甚了了,惟闻媪曰:"秀才非暴客,留何害?"少顷进晚餐,葵羹蔬味,食颇不恶。既毕,媪携灯导生入左厢,匡床布被、几椅悉备,生展谢不已。问老母上姓,尊府尚有何人。媪曰:"我家姓巫,先夫谢世已五载。老妇无子,室惟息女,饔飧出十指,惭以告客耳。"语次,闻低声唤茶熟,媪起。旋捧一小盘出,内置紫泥壶,及一小杯。生饮之,味甚甘芳,极口称美。媪曰:"此茶名寿春,畅月萌芽,摘之雨前,诚为山中贵品,出邻家所惠,聊以供客。"生又起谢,媪曰:"山村无更鼓,顷见月已西斜,郎君明日长行,宜早寝。"遂代掩扉而去。生于无意中得遇佳丽,又异其绝似意中人,反复凝思,不能寐。天方曙,即启扉。顷之,媪亦出,供沐进膳,意甚殷。生酬以金,坚却不受,曰:"郎君去途尚远,留以自便。后或有相见日也。"生感谢辞去。

越岁始抵戍所。时履吉为披甲奴,蓬首垢面,见生泣曰:"余不幸遭此奇祸,已拚客死异乡。念石氏惟汝一点血,孑身行岩谷,倘为虎狼食,宗祀绝矣。此地非汝久留,宜速归,苦志诗书。若得成名,我死无恨。"乃为乞诸土人,得附木商而返。然自大讼后,门庭萧落。生归时,祖母已物故,室惟伯母,日夜哭泣,双目失明。生设蒙学,岁得数金,仅供饘粥。里有邵孝廉者,生同学友也,尝谓生曰:"君无兄弟,今年逾二十,犹未娶,非所以重宗祀。余为君筹之久矣,而苦无其偶。近闻邻有母女避兵来此,女美而贤,君其有意乎?"生曰:"度日尚愁不足,敢言娶室耶?"邵曰:"已为君访明,女操针黹,精巧绝伦,日可得百钱,足自给,无待食于君也,请弗疑。"生犹未应,邵曰:"实告君,已代为纳聘矣。月朔辰良,可洒扫室中,我当送新妇至,聊备喜筵为贺,更不烦阁下郇厨也。"生遂告知伯母。如期,邵担酒登堂曰:"新妇至矣!"生曰:"奈无衣冠何?"邵曰:"故人尚有绨袍,未知称体否?"即于袱中出衣一袭,催生速服。顷闻鼓乐声,采舆已至,邵为主理内外事。礼毕,设席堂中,大欢剧饮,入暮辞去。

生入见妇,则甚惊异。女曰:"君识妾否?妾家即山中假宿处也。"生曰:"然则朝云庵后,隔溪茅舍中,折梨花入板扉者,非卿耶?"女曰:"曾有之。君何得见?"生因述前事,并言所遇之屡非,至今未释。女笑曰:"是矣!君自见妾后,凡所遇者,妾之姊与妹也。妾同怀姊妹三人,昔年从父入蜀,侨寓甘家,不幸父死异乡,贫无以殓,遂鬻妹于秦氏。姊虽貌陋,体态颇类妾,因失爱于母,遂配甘之养子。独妾自幼读书,解翰墨,最得母怜。又图携妾回里,不意故乡遭乱,道路梗阻,因之暂避山中。嗣闻逆党四窜,将次入山,乃又暂回郡城。前邵孝廉来议婚,母询家世,悉为君,故遂欣诺耳。"生闻始末,深叹遇之奇,而缘之有前定也。生自得女为妇,虽处贫而益不改其乐。女勤事女红,舌耕指织,渐得温饱,因遂迎养其母。厥后,履吉以遇赦得归,仍事负贩,卒成小康云。

雨苍氏曰:"是耶非耶?神光不定,一误再错,绝妙疑团。究之赤绳暗系,虽处天涯海角,终有欢聚时。但月老如邵孝廉,其撮合处,尤宜买丝绣之,铸金事之,家尸而户祝之。叙次亦乍阴乍阳,离奇尽致。"

钱鹤臯

钱鹤臯,故吴越王缪后,累世富厚,祖文,父大伦,皆慷慨好施。鹤臯性豪迈,尊礼,知名士,广结海内侠客,援人之厄,不惜千金,人以豪杰目之。世居邑西南三十余里之王湖桥,与华亭全、贾二生为契友。

时元顺帝不修政治,耽宫室苑囿之娱,穷舆马珠玉之玩,令四方贡珍奇,运花石,天下扰乱,群雄并起。张士诚据高邮,陷泰州;陈友谅破安庆,攻隆兴;明太祖兵起和阳,渡江取太平路,克金陵,战争遂无虚日。鹤臯谓二生曰:"烽烟遍野,百姓死亡殆尽矣。蒿目时艰,谁能出水火而登衽席?"二生曰:"今封圻大吏,溺于声色,厮养都纨绔。贼氛一动,如以菌受斧,元祚其终于此耳。然四方之兵,或起自绿林,或裹胁成众,皆非定乱才。论东南之众,莫如张与陈。张系白驹场停民,骤得富贵,妄称尊号,陈本沔阳渔人子,贼其主而收其众,此皆李二山童之流,行当白灭。惟江左之师,号令严明,不嗜杀掠,今又东下婺州,或可以图霸业。然起自寒微,恩信未立,聚散未定,新附巢湖之师,渐有逃亡,其所向克捷者,未经劲敌耳。如君好义,名闻远近,能散财聚众,假扶元祚,号令天下,复先业而建非常,在此时矣。"钱惑其言,遂结士诚故将韩复春、施仁济等,招集流亡得万余人。至正丁酉秋,士诚降于元,授太尉,开府平江,保鹤臯为行省右丞。

明吴元年,大将军徐达,引兵东下,松江知府王立中降,达命荀玉珍守松郡,檄各属验民田,征砖丸于万甃城,一郡扰动。钱乘民心思变,坚帜起义,以全、贾二生为参议,姚大章为总兵元帅,据上海,自引兵攻府治,用罗德甫为先锋。德甫系钱佃户,有胆力,七战七捷。玉珍弃城走,追杀之,遂据府城,囚华亭知县冯荣,别遣甥韩世德入嘉定,执知州张牵。又令子遵义率小舟数十走苏州,欲与士诚合,以求援兵。适达骁骑指挥葛俊帅师剿之,遇遵义于涟湖荡,大破之,全军覆殁。葛遂由顾浦塘进攻鹤臯,钱军闻炮声,皆骇走。俊笑曰:"乡兵耳"。即麾军入城,鹤臯从北门走,葛追及之,战于横沥。鹤臯受缚,槛送京师。临刑,白血喷注,明祖异之,恐为厉,因令天下设坛,祭鹤臯等无祀鬼魂。时上海知县祝挺,潜起兵,截杀姚大章、罗德甫等,全、贾二生自沉于河。鹤臯有妾芸娘、女蕖馨,闻松江破,俱生瘗焉。

今王湖桥北有石池湾,云系鹤臯别墅,悉以白石甃房。大涞庙前有双井,东井谓鹤臯事败,沉兵书战图于此。后尝凭井为崇,犯之辄死,人莫敢汲。明末庙毁,村民以佛像投入,欲压之,而井益灵。其妾、女瘗处曰肖娘墩,高数尺,广五丈余,前有芜地二三亩,有石马石亭,下筑地室。道光某年,好事者启穴视之,无碑碣,亦无陈设,遂复闭。蕖馨,字莲仙,美而才,有《点红阁诗》,毁于兵,惟相传其《绝命词》,有"愁听楚歌空有泪,烧残秦火岂怜才。他年蔓草黄沙塚,驿路何人问马嵬"之句。闻后有于瘗所遇女魂,相唱和者,率荒诞不足据。惟全、贾二生殁,越四年,其友某遇于郊,忘其已死,相与赋诗,载钱牧斋《列朝诗集》。全生诗云:

几年兵火接天涯,白骨丛中度岁华。

杜宇有魂能泣血,邓攸无子可传家。

当时自诧辽东豕,今日翻成井底蛙。

一片春光谁是主,野花开遍蒺藜沙。

贾生诗云:

漠漠荒郊鸟乱飞,人民城郭叹都非。

沙沉枯骨何须葬,血污游魂不得归。

麦饭无人作寒食,绨袍有泪哭斜晖。

存亡零落皆如此,但恨平生壮志违。

雨苍氏曰:"草昧时群雄角逐,贤否既未可以成败论。而如蕖馨之负才生瘗,又谁不为之惋惜?其事盖尝见于他说,而比较详审。"

伊密之

漂阳伊密之,才气豪上,明季之佳公子也,喜蓄声伎。尝以三千金聘王素云于吴中,色艺为诸姬冠。一日忽有山东傅生,投刺请见,阍人以非素识却之,不得,然后见。既见,不及他语,但曰:"山左傅某,闻公侍姬中有素云者,艳倾宇内,愿一平视。公其许之否乎?"伊逡巡谢曰:"劳君远涉,兹请少休,得徐议。"傅复慷慨言曰:"某数千里徒步而来,无他渎也。公幸许我,诚当少俟,否则,无过留。"伊首肯,傅始就座。时日已暮,即命酒款之。数巡后,灯烛辉映,环佩锵然,侍女十馀辈,拥素云出见。傅起立,凝睇久之,叹曰:"名不虚也,此来不负。"因即告别。密之坚挽之,傅曰:"得睹倾城,私愿已遂,岂为饮食哉?"不顾径去。伊怏怏如有失,隐识此生非常流。既而曰:"吾何爱一妇人而失国士。"即乘骏马,追及之三十里外,挟以俱归,礼款益厚。一夕引之入曲室,锦绮华缛,供张悉备,乃揖傅言曰:"君来虽出无心,此中殆有天意。今吾以素云赠君,此室即洞房,今晚即七夕也。"傅辞以义不可,且嫌夺所爱。伊曰:"君何疑?赠姬事,自古有之。念君力不能致佳丽,以吾粉黛盈侧,岂少此女?且以君为丈夫,故有是举,乃效书生羞涩态耶?"语未毕,侍者已导素云出拜,傅惊喜过望。既留逾月,伊又为之治装奁物外更资以数千金。傅归,安然为富人矣。

无何,闯寇肆逆,明社遂墟。我国家定鼎燕京,有诬告十旧姓蓄异谋者,密之亦为所陷。犹以平昔之惠,人多为之地,而久匿山泽,昭雪无由。时傅值朝廷开科,已由大魁历清要,十馀年间,遂跻宰辅。密之得间,寓书起居。适傅扈跸出都,素云发书,始知伊尚未死,惊叹流涕,如感心疾。傅归,即谓之曰:"妾幽忧善忘,不知母家安在?"傅曰:"卿岂忘诸乎?若伊密之者非耶"曰:"然则密之又安在?"曰:"痛遭冤祸,家没身亡已久矣!"素云曰:"以君一介寒儒,岂无生人之累?乃得专心向学,坐致通显,此恩谅不忘。设密之而至今在也,将何以报?"曰:"苟及其生而报之,身且不惜,他何计焉?"乃以书示傅。傅阅竟,方沉吟间,素云即截发与誓曰:"脱不能报,富贵何为?"傅乃遍谋之朝士,将同申奏,会以告讦者多不实,天子察前十姓枉,傅遂乘间以请,于是密之得蒙恩返里矣。

方是时,傅尝迹伊所在,专使邀入都。密之复书峻却,且言:"某昔日之施,君今日之报,前后之事既奇,彼此之心交尽。自兹以往,君为熙朝重臣,某为山林逸士,两无所憾,不再相见也。"傅与素云得书后,俱叹想不置,而时论亦以此益高云。

雨苍氏曰:"一施一报,看似适得其平,而于赠姬事尤奇矣。具此胸襟手段,直欲奴叱石崇。然惟无所为而为,故卒食报于其后,此与查伊璜遇吴六奇事相亚。第论所报,则吴固优于傅。而如伊之峻却所招,其磊落处,不又高出伊璜一等哉?"

栗毓美

栗毓美,山西浑源人,曾官东河总督。居处出入,必携一木主、一赭衣自随。主无名称,但书"恩太太"。初,栗少孤贫,富室某翁相攸得之,招至家,令与子读,同室卧起,两无间然。居数年,将合牉。一夕,盗忽杀翁子,栗醒,呼众集视,则室扃如故,无迹可纵,群疑栗。栗既不能辨,翁痛子甚,鸣于官。官亦不能为栗辨,论抵有日矣。女固有才色,同里富人王某,先尝求婚于翁,翁以意属栗,弗之许。至是复请婚,乃始以女妻之。婚数日,王某意甚得,因谓女曰:"若弟殊可惜!余以前绝吾婚,不能无憾,乃以重资募剑客,本欲杀栗,不谓误中乃尔。今幸栗将死法,若又因是得归我,愿已偿矣。奈汝弟何?"女闻,殊自若。翌日,婉告归宁,则迳入县署,号陈王某语,求雪栗冤。官即提王鞫之。某以词凿有证,不复能隐,乃出栗于狱。见女公堂,女泣语之曰:"吾所以忍为此者,以君之冤,非吾不能雪也。今既白矣,身已他适,不能复事君。仍归王,则冒杀夫名,何以自立于世?计惟一死为宜耳!"即对栗自刭。栗感其义,遂苦志力学,致位通显。然以女故,终身虚正室。又以女与己分已绝,而名无可正,因特谓之"恩太太",立此木主奉之。赭衣,当时囚服也。杭州许孝廉沚绿,尝为余言,谓:"遗其女姓,夫栗之德女不忘,宜也。至女以万难代白之冤,而卒能奋不顾身,以伸其枉,信所谓奇烈哉!"

雨苍氏曰:"女之事,奇不诡正者也。栗固宜祀女矣,而主仅书'恩太太',则非。盖女于久居甥馆,婚且有期之栗,礼虽未行,分已素定矣。翁以杀子之故,控栗而改妻王某。卒之杀人者,是王非栗,则栗之婚,翁固不愿绝也。且王以图婚之故,欲杀栗而误杀翁子,致以其所疑似者,陷栗而娶女,此固翁父子婿女之仇也。在女虽误委身,然与盗劫何以异?不谓之'夫'也。'夫'固有栗在也,而首仇人以雪夫冤,奇在丛陷身于虎穴耳,其事固甚正也。然则女可无死乎?曰:此在断是狱者之善为处耳。女惟未达此一间,故言'仍归王则冒杀夫名',栗亦有所未达,故谓'分已绝而名无可正'。我不知其所谓'绝'者,果孰绝之。在栗谅不忍矣。绝自女,则栗如路人,既绝分于栗,必将正名于王。夫雪路人之冤,好义者或勉为之,若致夫于法,以雪此路人之冤,则不特无是女也。攘羊之证,有亦安取乎?故曰:女之事,奇而法者也,栗之祀女,则是其不书'聘室'而仅书'恩太太'则非。"

五通神

三吴风俗,信祀淫祠。康熙间,汤文正公抚吴,曾经奏毁。久而禁弛,僧人渐搭房屋,香火复盛,祈祷者又接踵于途矣。道光乙未,江苏按察使裕谦,复毁上方山五通祠,获僧傅德、成镒等,严加惩办,并禁民间如有私奉五通、太母、马公等像者,以左道论,由此始得稍息。闻"五通"系明祖定鼎分封后,追赠阵亡毅魄,又由将士而思及兵卒,因取"五人为伍"意,封作"五通"。以其死无所依,令逢寺庙晏神,必设下筵以享,此五通神之所由昉也。然兵卒奸淫,乃其生前故智,故死犹扰及民间,特于贞烈之妇,仍不敢祟,所谓邪不胜正也。昆山某氏女,年方及笄,而有姿色。一夕鸣机窗下,五通忽至前求偶。女曰:"妾尚处子,一有玷,误诒终身。西村有某妇,何不求之?"五通曰:"我曾至焉!奈彼心正不可犯。"女怒曰:"彼心正,我独不正耶!"举坐板扑之,应手而灭,亦无后患云。

石洞绣鞋记

石洞在终南山秦岭下,孽龙据焉,东西绵亘百八十里,洞口高数丈,横广如之,其中黑暗潮湿,人莫敢入。相传唐天宝中,某宫主于上林苑作鞦韆戏,忽为腥风卷去,四觅无踪。时有樵者采薪山下,隐闻云雾中有女子哭声,适当洞口,似不甚高。掣斧掷之,扑下绣鞋一只。事闻于官,据实备奏,鞋即主所履也。元宗遂命将,将千人,令樵者导至其处伺之。历数日,了无形迹,惟夜间若有灯二盏悬洞,光射彻天。将乃命军人善射者,发矢射之,光忽散。及旦,即募死士百人,明火执械为前锋,千军后随。入洞见一龙,左目中箭,卧伏不动,其将径前斩之,纵火搜杀洞底馀孽,而救宫主出焉。事见《唐说部》。至我朝乾隆三十年夏间,有好事士人,欲穷其际,集勇敢士二十余,深入五六里,杳无所得。再进,恰又见绣鞋一只,而火把已灭,乃相顾惘然而返。

某先达

乡先达某公,未遇时,贫无升斗蓄,而嗜酒落拓,不事生产。夫人某氏,有贤德,以纺织给公,每食必留以待,不敢自饱。时或断炊,则置火酒一杯于几,公归见酒便会意,干讫。即大步去,以为常。公每深夜未归,夫人登楼望,遥见红灯二盏,照一人冉冉来。渐近,数十步外,则灯杳而公至矣。夫人知公必贵,心窃喜,尝准此以候门。

一夕,灯未见而公已叩户,夫人大疑,问公日间作何事?公曰:"无过赌钱吃酒耳。"夫人曰:"非此之谓。意君所为,或有伤于阴隲者?"公曰:"是无他,惟为相识某,代写一转婚书。既非我所说合,且其事既成,不书亦嫁,故代书之,想无害他。"夫人曰:"咄!既云不书亦嫁,书将安用?此事攸关名节,断不可为。其速往毁,迟恐不及。"公如闻棒喝,言下顿悟,即驰往,托言书尚有误,当改。其人出书,公急毁,而纳诸口曰:"我不作此也。"遂返,及抵家,而夫人已笑侯门左矣。

未几,时当大比。夫人曰:"日往月来,老将至矣,冻馁岂长久计耶?值今槐花复黄,曷不藉以自奋?"公曰:"我亦思之,奈贫竟至此,祗求百文,尚难度日,何来多金作考费?"夫人曰:"同袍中或有能挈带者,试谋之。倘少有所需,妾当罄所有,以助公。"因遍探交好,则已俱就道。继至窗友顾某处,知少一仆,因未启行。公曰:"弟亦欲往,奈无盘费。君等欲觅仆从,弟愿稍贴舟金,为之执鞭,君能带弟一行乎?"顾曰:"是何言?君本鸿才远器,众所敬服,岂敢屈为隶人?"公曰:"此弟自愿。诸君能周旋,弟已感甚,纵不贱视弟,亦何敢少怠耶?"顾曰:"如君言,同人谅无不允。某日兄早至东门码头,唤某船户可也。"是日,顾即言之同位。众皆骇曰:"某嗜酒好赌,妻孥尚不顾,肯为人服役耶?且彼虽贫,亦士流也,带挈既无此力,若以隶役之,反难免众议,此事万不可。如必与俱,拟各他就。"顾曰:"奈已许何?"一友曰:"另伴亦难,君既约彼某日,我等可先期动身。彼本无资,未与共事,亦难深罪我等也。"众然其议。至期,公襆被出,偏觅顾舟不得。徘徊间,又遇试友下船,公趋问,始知顾与众人已于某日动身,将出关矣。公闻,爽然若失,自叹为贫所困,致人厌弃至此,不如投水以死。继又念囊中尚有钱二缗,系细君物,不知费几许心血,乃始穿就,当觅相识寄回,方不负。遂离岸行,不数步,闻有相唤者,乃旧识某,近开粮食店于浦滩者,曰:"先生赴试动身耶?时尚早,盍少坐?"时公欲以被钱相寄,遂入店。某奉茶而前曰:"今科先生必高中,当预备驾仪,奉扰喜酒。稍顷,即送先生下船,不知船泊何处?"公闻某语,不禁泪落,无一言。某更骇,问公,因述前事。某曰:"先生有志赴考,岂以此阻?奈我力绵,未能独助。姑在此一饭,我当商之同辈,倘得集资赠先生,亦不枉与市井人屈交耳!但不知费应几何?"公曰:"十贯足矣。"饭毕,某即出,公独坐以待。少顷,某偕短衣草履者五六人归,指公曰:"此即赴考某先生也。"众揖公,怀中各出银钱置桌,曰:"请收会钱。"公问故,某曰:"此皆同业,适为公合一会耳。"公感谢,某曰:"今日不及起行,我作东道主,沽酒饯先生,兼请诸君。"是晚各欢饮尽醉,散时已二鼓。众曰:"夜深矣!我等宜送先生归。"遂同进南关,及过仓前水关桥,前行者忽止。公问故,众曰:"有巨人跨立桥上,不得过。"公乘醉趋上桥,迫视之,其人高与城齐,仰望面目,黑暗中模糊不可辨,跨立桥中,不言不动。公以手拍其腿曰:"汝亦太自便矣,不顾人行走耶?速让。"其人缩左足侧立让公,公方与四人过,则又跨立如故。三人后至,毕是跨下出焉。未几,三人者俱死,始知所遇乃凶神,以公福大,故让之耳。明日,公就道,是科即以高魁获售。明年连捷,成进士,由县令历任显要,有政声。或云:"此即乔润斋(光烈)中丞事也。"

雨苍氏曰:"读至约伴觅船处,触绪牵愁,正不知涕之何从也?犹幸一战而霸,藉伸寒士眉头。然念古今来始终不遇,受尽腌臜者何限。怅望千秋一洒泪,王处仲唾壶,那不一一击碎耶?至欲以二缗钱寄还细君,毕竟是性情中人,与寻常吃酒赌钱者自别。"

傅善祥

傅善祥,金陵女也,幼习文史。年二十余,粤逆陷江宁,逼取民间识字妇女,纳之伪宫,充女簿书,代贼批判。善祥婉媚,合贼意,后遂恃宠而骄,笺牒有不当,辄肆批骂,屡言首事诸酋"狗矢满中",盖极诋其不通也。语侵东贼,贼怒,乃借善祥嗜吸黄烟事,枷号女馆。未几,善祥病,乃以笺呈东贼云:"素蒙厚恩,无以报称,代阅文书,自尽心力。缘欲夜遣睡魔,致干禁令,偶吸烟草,又荷不加死罪。原冀恩释有期,再图后效。讵意染病二旬,瘦骨柴立,似此奄奄待毙,想不能复睹慈颜,谨将某日承赐之金条脱一,金指圈二随表纳还,藉申微意,幸昭鉴焉。"东贼阅笺,遽释其罪,并令闲散养疴,各女馆任意游行无禁。善祥因是得渐愈,亦因是,遂逸去,大索不得。噫,女亦狡狯矣哉!

九妹

东逆自傅善祥逸去,伪簿书,无当意者,而于是九妹特闻。九妹姓朱氏,湖北人,年十九,能诗文,既慧且艳。陷贼后,依伪百长广西某女馆中。某与九妹意甚投,且怜其柔弱,屡辞,不以应选。初,贼杀人必假名天父,凿言某事,以神其说。至是事微泄,东贼遂作天父下凡状,指出九妹,即传众女官入伪府罗跪。先问九妹曰:"尔识字否?"对曰:"不识。"问:"某百长藏尔否?"则直折之曰:"馆中非我一人,何谓藏?"贼怒,令杖。杖数折,血痕过膝,遂昏绝。又问某百长,对与九妹同。遂令挖目割乳,且剖其心。而后枭首。谓是天父意,非此不足以儆众也。九妹拘伪府月馀,创稍平,即阴结伪王姬,将以砒石毒东贼。谋泄,遂被杀,同馆九人亦与焉。嗟乎!贼陷十馀省,所据妇女,不下数万,如九妹者,能有几哉?至某女,以庇九妹之故殒其躯,则尤士夫之所难也!悲夫!

赵碧娘

余尝于客座述九妹事,有多闻见者知,同时又有赵碧娘。赵本良家女,丰姿秀美,年仅十五六,惜未详其籍。初被贼掳,三日不食,与同伴不交一言。或慰之曰:"我辈所以忍死者,图有完聚日耳,幸无自苦,可缓以求脱也。"碧娘颔之,始进食。未几,选入绣馆,乃为贼精制二冠,而阴以秽布作衬,冀以魇之。卒为同馆者讦发,东贼初令杖责,乃取冠裂视,复大怒,令于翌旦点天灯示众。盖以帛裹人身,渍油使透,植高竿,倒缚于上,以火燃之也。时碧娘方杖晕桂树下,夜半始醒。醒乃自缢于树,得免惨焚。贼怒无所泄,遂杀守者,及同馆知情不举之数十人。夫碧娘,一小女子耳,然其绝意偷生,蓄志杀贼,是固九妹之同志。若善祥之媚贼求脱,不啻霄壤哉!

雨苍氏曰:"三小传钩绾处,意极自然。故虽平平叙来,不立间架,而竟成常山蛇势,言下又自分轩轾。非胸有史才,诸古文体例者,未易臻此。"

黄道婆祠

道婆生元时,姓黄氏,邑乌泥泾人,自幼沦落厓州。闽广多种木棉,亦名"吉贝",纺织为布,道婆处其地而得其传。元贞间附海舶归,遂以是业授乡里,相仿习,衣被海滨,利赖及他省。未几,道婆卒,州里咸感其功,既共殓葬,且为立祠,置香火于乌泥泾镇,以时祭享。后为火毁,重建者明成化间知县刘琬也。万历时,邑人张之象改建于张家滨。天启六年,方伯张所望,修宁国寺,复移祠于寺西偏,里人遂于县城之梅溪巷,更建以祀,城中纺织者,咸于此报赛焉。入国朝,至道光初,巡抚陶公澍因公来沪,拟为重建,且欲广其址以为园囿。先是,余祖母家邢氏,有园在城西,后为李氏别业,号"吾园"。峰峦错叠,古木参差,颇惬观赏。内有带锄山馆、红雨楼、潇洒临溪屋、清气轩、绿波池诸胜,至是遂分李园之半以为祠。观察陈公(銮)、邑侯许公(乃大),邀邑中绅士,捐金建祠,越一载而工始竣。大殿三楹,重堂夹室,屋极华美,外此供祭有庖,燕享有序。殿前建台一座,每岁四月,值道婆诞辰,酬神演剧,妇女云集。自咸丰三年,园毁于会匪之乱。今祠宇虽存,而举目荒凉,游人绝迹矣。

雨苍氏曰:"道婆之功,不在西陵氏下。如以利言,则丝贵棉贱,衣被天下,此更攸宜。所愿家尸户祝,百世祀之。"

巫觋

吴俗尚鬼,病必延巫,谓之"看香头",其人男女皆有之。或谬托双瞳,或捏称鬼附,妄论休咎,武断死生,而于富室婢媪,必预勾结,藉之熟私亲,探琐事,名曰"买春"。设偶有病,或家宅不安,婢媪辄捏造见闻,以耸主妇之听,延巫入门,必发其阴事,使人惊为前知,遂妄言病者有何冤孽。或云"男鬼",或曰"阴人",凿凿竟如目见。病家倘求禳解,则又揣其肥瘠,以索酬劳。其术如赴庙招魂,名曰"叫喜"。所招必在冷僻处,又预通庙祝,多方勒索,必令其家礼拜"太母"忏,谓即"五通母",而又非僧道所能礼,惟若辈之伙党能之。问需费若干,则过僧道十倍也。其所最盛行者曰"宣卷"。有"观音卷"、"十五卷"、"灶王卷"诸名目,俚语悉如盲词。若"和卷",则并女巫搀入。又凡"宣卷",必俟深更,天明方散,真是鬼蜮行径。其称女巫则曰"师娘",最著名者,非重聘不能致,出必肩舆,随多仆妇。次者曰"紫仙",曰"关亡",曰"游仙梦"。最下则终日走街头,托捉牙虫,看水碗,扒龟算命为活者。要其诡诈百出,殊难殚述。在富家贵宅,即或浪费金钱,亦尚无害。而平等病家,医药已属不资,乃又质衣典产,供此妖巫,万或病有起色,犹之可耳,倘异时孤寡,因是致难,则为朝夕谋,恐长逝者魂魄亦将赍恨重泉矣!世之甘受其惑,而卒不悟者,不诚深可悯哉?

雨苍氏曰:"治淫祠,当如狄梁公;治妖巫,宜法西门豹。"

黑白传

吾郡董文敏公,文章书画,冠绝一时,海内望之亦如山斗。徒以名士流风,每踈绳检。且以身修为庭,训致其子弟,亦鲜克由礼。仲子祖常,性尤暴戾。于仆陈明,素所信任,因更倚势作威。郡诸生陆绍芬,面黑身颀,颇负气,口微吃,而好议论。家有仆生女绿英,年尚未笄,而有殊色。仲慕之,饵以金,弗许,遂强劫之。陆愤甚,遍告通国,欲与为难。得郡绅出解,陆始勉从。时有好事者戏演《黑白传》小说,其第一回标题曰:"白公子夜打陆家庄,黑秀才大闹龙门里。"盖绍芬,人呼陆黑;文敏既号思白,仲又有霸力,人尝以"小白"名,所居近龙门寺,故云。其诙谐点缀处,颇堪捧腹,哄传一时。文敏闻,怒甚,奈欲治之而无可指名。有范生者,父名廷言,曾任万州刺史,物故己久,惟夫人尚在。当《黑白传》事起,文敏疑范所为,日督其过。范无如何,因诣城隍庙,矢神自白。乃不数日,而生竟以暴疾卒。范母谓为董氏逼死,率女奴登门诟骂。仲即闭门擒诸妇,褫其衵衣,备极楚毒,由是人情多不平。范生子启宋,广召同类,诉之公庭,词有"剥裈捣阴"语。郡守以众怒难犯,姑受其词,而又压于文敏,依违瞻徇,案悬不断。众见事无济,遂相率焚公宅。公于白龙潭东北隅,建阁曰"护珠",时挟侍姬登眺者,至此亦付一炬。凡衙宇寺院,文敏所题匾额,毁击殆尽,董遂闻之上官。时学使王公(以宁)殊震怒,檄司理吴公(之甲)严鞫。吴守正不挠,惟以昌言尤力之郁伯绅落籍,馀无所问。其谳词有云:"纵恶而长奸,司地方者,固不敢出,杀人以媚宦,有人心者,又何肯为?"遂大拂上台意,不久,即谢病归。而郡痒掌教胡公(胄),屡梗宪檄,不肯蔓引诸生,因亦挂冠去。于是郡中诸先达,亦不直董。张少宰(鼐)率诸绅致公函于学院,有"不宜甘心士类,为一家全胜之局。"自是王之气稍沮,而事亦寝矣。万历已末,骆公(沆瀣)督学江苏,案临松郡,唱名至董祖常,遽加诃责云:"即'剥裈捣阴'四字,死有余辜,不以案结不深究,姑与大杖二十。"一时人咸称快云。按此事衅生床第,祸延学校,剧于焚劫,致陨多命,或谓"文敏德不胜妖",或且谓"事出公意,仲承乃翁指"。然如仲者,罪已浮于杖矣,所惜吴、胡二公,俱以少年科第,甫入宦途,而以保全士类,以致屣敝一官,求之今人,可多得乎?

雨苍氏曰:"口笔皆能贾祸,而笔尤甚。然无心与有心自别。此既有意嘲弄,则凡报复处,亦足为文人轻薄者戒。特未知果出范手否?文敏居乡,既乖洽此之常,复鲜义方之训,且以莫须有事,妄生衅端,人以是为名德累,我直谓其不德矣。"

群芳榜

华亭石臼铺沈氏,饶于财。有沈浚者,幼孤,母甚姑息。既游痒,益听其以厚赀出入,乃愈放荡。时山阴王季重,秉铎我郡,浚与交甚欢。王与学使李懋芳同乡,自恃前辈,负才望,凡有言,无虑不从。值浚就试遗才,王曰:"吾已为子地矣。但于题下明书。'华亭沈浚'四字,当无不取。"沈如其言,李见甚怒,檄府提究。乃挽要人,关说多方,仅免笞辱,仍除其名。越数年,改名休文,复入泮,时更狂肆,纵为狭邪游。薄松郡无名姝,出游苏台,日往来平康,品诸色技,作花案。某为"状元",某"榜眼",某"探花",名《群芳榜》,争前列者,率厚贿之。择日迎状元,一郡若狂。按君李森先,廉得其实,饬差密捕,立毙杖下。沈貌寝昵,一目而须长过腹,受杖时,头著于阶,宛转支撑,几致落尽。嗟乎!轻薄子以游荡贾祸,至于破家,甚且殒命,不可为风流自命者鉴欤?

田臾传

同治乙丑夏,友人以南邑雨苍朱君所撰《田臾传》一篇示余。是传余虽未之见,而尝得其说于故友周子荔轩。周与朱居同里,同岁游痒,而皆寒士。岁时相见,每道愁苦。一日周语朱曰:"穷愁之况,经我两人笔舌,亦已尽矣!古称欢愉之言难工。子固多才,其能作一既富贵又寿考之文,为穷措大作,开心符否?"朱笑诺,遂有斯作,周为评点。所谓:"田臾,字同贝"者,盖折"富贵"字以言也。岁己巳,雨苍以事来沪,过余斋谭及是传,云:"系外编三种之一,尚有《怡云吟馆诗》古文稿,合《杂俎墨尘》等,共若干卷,遭乱尽失,今为没字碑矣。"时余适有《墨余录》之编,既爱斯作,又叹其旧稿之尽亡也,爰序其由,而代存如左。其文虽极写富贵,而抑塞磊落,实深颠倒贤愚之慨。此皆不平之气,犹《客嘲》《天问》,于游戏中,寓感喟者也。有识者自能尝之,毋多赘云。

有唐宏农郡王田臾,字同贝,汉武安侯蚡之后也。祖犁,元宗时领千牛卫,父骍,以勇闻。安史乱,郭令公召为牙门将,以麻角林功,历擢蜀川道节度使。遂家蜀。娶米氏,生臾。生时,米梦神锡异贝千万,故字"同贝"。臾少不慧,虽读书,尝以"富贵我所自有",故不终帙,便弃去。然有口辨,作事敏达,析秋毫。特好游猎,驰逐狗马不少疲。有青城山道士过之,曰:"郎君此亦何乐?余相子福甚厚,顾第数十年富贵耳!如愿弃凡秽者,合得长生术,子欲之乎?"臾自以世家子,方尚豪侈,数十年富贵,何不乐,而欲以长生易之乎?乃不语。道士察其意,曰:"使郎君大富贵,又登仙,何如?"臾应曰:"苟如是,复何求?"道士曰:"然则子自勉之,斯已耳!"遂微笑去。

是时臾年及冠,父以其纵,初不喜。母夫人特怜之,乃与骍议,欲为臾婚。夫人故陈仓人也,时蜀亦有米氏,旧家禾中,曰米仁者,官龙武军长史,以功拜泾原道监察御史,奉册迎上皇来蜀,因亦家焉。夫人言氏,无子,生女曰"珠",称国色。米夫人欲之,而难其辞,因托宗谊。时与言。往来颇得,乃示意。仁固不欲,曰:"是特田舍家儿耳,何可配?"珠女言曰:"不然。田家郎四体敦崇,头角崭崭,他日任重致远,当无出其右。倘必欲王杨卢骆,其人虽才,然自后言之,或非俊物。且彼家既为节度矣,何求全也?"仁于是亦首肯。田遂以黄金千镒聘焉。禾中米氏,故世贵,积资饱天下,而仁富又甲一族。婚有期,童隶采买四方郡县器物者,趾相错。纪网仆千、侍婢百,皆衣文衣,五人为队,队间其色。奁赠计万亿,箱笼多紫檀香楠,雕镂如鬼工。其妆台,盖碧玉也,围以珊瑚阑,杂嵌百宝。盘盂等物,多金玉。及期,臾行亲迎礼。既奠雁,米氏出九华云蝶游仙锦步障,施之如复道。然直达田所,障间悉缀珍玩,火齐木难,琼枝碧树,光采四溢,明珠瑟瑟。悬障顶如繁星,里许间一夜光明,艳又如月。饰沉香辇为花舆,笙箫沸天,烛泪如雨。道撒金钱,结福缘无数,舆过,麝兰香经数月不散。臾于斯时,如堕云雾也。

臾既得米资,益自营运,躬亲秽亵。不数年,陂池田囿,膏腴尽蜀水,复得窖金万万,家愈饶。无何,母夫人卒,父亦继薨,臾自称留后。唐自肃宗后,节度多世擅。代宗八年,遂诏臾实领蜀川节度使。谚曰:"生儿不用识文字,斗鸡走马胜书史。田家舍人年未壮,富贵荣华复谁抗?"又谣其得妇之盛曰:"龙宫娇女嫁尘世,四海宝珠都辇至。"由是中朝贵人,如元载、王缙、鱼朝恩辈,皆愿交臾。魏博节度田承嗣,亦约为兄弟。多藉臾通关节者,馈遗亦日富。初臾意颇瞶瞶,自奉既厚,辄妄谓他人当亦尔。每遇亲,知道愁苦,漫不省作何状。及擅权利,下不能欺。贵游子弟,道出蜀川者,臾必盛供帐。玉箸奉馔,金炉注香,别皆有赠。或多于请,悉与周旋,无吝诺。故誉臾者,日形章奏。时国初定,帑藏皆虚,有讽臾输粟千舳贡于朝者,遂授臾朝散大夫、上柱国,赐紫金鱼袋。臾表谢,益献钱百余万缗,乃加臾中书令同三品,兼权蜀道盐铁使,知诸榷务,东西川租庸大使。

先是,蜀有碑刻曰:"蜀水清,田氏耕,蜀水浊,田氏熟。"及臾时,蜀水果浊,而田氏日贵显,气蒸蒸如釜上。既权诸榷务,搜羡余,日私万计,宗族宾客,充溢三舍,要皆为臾主会计,不能虚縻廪粟。人亦因得主一事,私毫末,奴隶皆可致富,故亦不愿縻之。惟掌书记平倩泉,臾笺奏皆出其手,因以上宾待,称平先生。先生尝语所知,言"臾虽不读书,而遇文士颇有礼。愿见者,皆以好语慰遣,谓'若辈利我财耳,既不当其意,复不假以颜色,是取怨也。'人乃愈莫测其涯诶。投诗文为贽者,日数千,臾悉投巨箧中,署以为'醋海'"云。平倩泉者,名泉,以母梦濯锦色泉而诞也。美姿容,好读书,工诗古文辞,下笔妙天下,四方士以才子称者,辄曰:"是必平倩泉矣。"臾每言"我视石崇、王恺如奴子耳",泉则曰:"我岂不能以屈宋作衙官耶?"然泉数奇,连不得志于有司,以是■⑴■⑴。又贫,故惟文章自娱。臾迂之,尝邀与饮。泉既失意,亦乐借一杯,曰:"我岂癖于书哉?使心计稍粗,其肯当垆唱'渭城'乎?"人以此既惜泉之多才不偶,而益慕臾之富贵也。

时臾年已壮,珠从夫贵,亦封蜀国夫人。夫人固知书,工诗,作簪花小楷尤妙,居禾中才女,名噪戚里。既归臾,乃不复作韵语。臾多内宠,而夫人待妾媵尤和,第夫人自有林下风,虽富贵,不屑道。而臾每矜之,尝以一册示夫人,计开:珊瑚、翡翠、玛瑙、水晶、象牙等器,三千余件,龙脑香五十余两,麝脐百二十两,沉檀各数十担,空青九枚,明珠五十余斛,大理石屏五十座,床几各百,杂嵌宝床百七十,珠灯千,珍镶筝琶乐器二百余件,辰砂五百斤,紫矿千余镒,白矿三千余镒,赤金腰带及杯盘等,刻花者千七百件,素者千三百有奇,羊脂玉屏风,及玉带、玉山、玉琴、玉人、玉斗斝、玉树、玉瓶二千五百余件,祖母绿佛像九,通天犀带三,黑貂、元狐、银鼠、金雀等裘,合二三百件,绮罗绫锦织金朱缎,合千余束,火浣布百余尺,黄金锭九十余万两,白金锭三千八百余万两,碎金银八十柜,参蓍共九百余斤,理中丸亦四百斤,厨中黄雀■⑵百二十瓮,他物俱称是。臾每季必造一册,权出入,课盈虚。此新造者,而夫人殊不为意,曰:"以君为俗,诚不诬。妾奁中亦有籍,君欲观乎?"臾曰:"诺。"夫人逆知臾所好,惟此金玉锦绣也,因不与较,特取一云锦回文边,金丝细阑、白地光明绢手卷与臾。开卷则载:古铜龙耳等鼎,狮象宝鸭等垆,大小各数件,蛇纹古琴十余张,古砚二十余方,钟、王、怀素、褚、虞等墨迹,及小李将军、吴道子等清秘诸名画,各数十轴,楷录经史子集书八千六百三十五卷。臾阅未半,即笑不止。曰:"夫人误矣!夫人合偶平倩泉,不合与田臾、字同贝者偶也。"夫人曰:"平倩泉如何?"曰:"平先生酷嗜此,我以为不可衣食,尝目为騃。不谓堂堂蜀国夫人乃亦尔,我故戏言耳。"夫人微愠,继亦笑,即掩卷,呼侍婢取内闺第十一房钥,至则偕臾入。婢请所向,夫人曰:"既入宝山,何地非宝?"信手开一香楠厨,内有牙牌,检视之,所载若龙绡衣也,紫丝帐也,却尘褥也,辟寒犀、游仙枕、照病镜也,占雨石、凤首木、龙角钗也,灵光豆、上清珠、香玉辟邪、七宝砚炉也。杯有"自暖",鼎号"常燃",以及醒醉之草,瑞华之炭,迎凉之扇,暖玉之鞍,凡诸珍异,光焕一室。其物各具种种灵异,或能颠倒炎凉。厨侧有悬璃屏风一,上刻仙山楼阁,古美女二十四。有磬旁缀,非玉非金。击之,自成仙音,屏上美人,遂下屏歌舞也。臾至是舌挢不能下,夫人乃笑曰:"田舍人,我岂妄哉?今竟何如?"臾摄衣谢,乃不轻自眩耀,而臾富贵名,益藉藉人口,闻于天下。

臾有园,内外各一。外曰"延禧",花水秀擢,山水清雅,亭台轩观,位置亦妥帖。陈设虽富,犹不失之俚,以泉尝安砚于中,时为臾润色。臾又特以是娱宾客,故不措意。其内园曰"汇芳"者,则穷极华美,为臾晏游所。有水仙观,凡五楹,楹三层,以沉檀为梁栋,金宝为户牖。四周有池,砌以文石,池中青莲花皆异品,冬夏不凋,香闻数里。或饰绫锦为凫雁,每乱真。观中,织珠为帘,刻玉为几,下铺锦茵,上幂绣帐,四壁雕香木为花槁,梯级二十四,以五色漆描花鸟人物。登最上层,可尽内外园胜。观筑青石为基,缭以红阑,阑外跨九曲石桥二,蜿蜒如虹。两岸植梅梨桃柳之属,枝叶披拂,下系木兰小舟四。其南有听事五,与观相对,时令女优演《长生殿》诸剧也。周翼以十二院,处姬人,虽参差错列,而有曲廓通往来。其于水仙观,若星之拱斗。观后群房三十六,处侍婢。上有阁道东西通,一逦迤可达外园,一近蜀国正寝。园尚有温泉二。其一天成;其一乃坎埋硫磺为之,臾尝与群姬浴其中。蜀故有野蚕茧,亦可为衣。臾令人织成小方幅,供后房厕纸,岁亦费金巨万,其奢侈类如此。

然臾性特异,虽好狗马声伎,而鉴别往往出意外。尝得一马,虽骏,要非绝尘物,而臾爱惜过常驹。又以三千金购一姬,樊姓,小字莹,貌亦常人,特善修饰,■⑶光眇视,多媚辞荡态,复解歌舞,能为靡靡音。实则后房之色,如是者不数也,而臾独宠之甚。当田承嗣与薛嵩构难,欲倚臾为援也,曾馈臾名马二,曰"神智骢",曰"如意驹",皆超卓,志在千里。而臾殊未之奇。美女二,曰"春燕",曰"秋鸿",吹气胜兰,光艳如朝霞映雪,虽夫人亦以为不及,且通书史,故夫人绝爱怜之。赐春燕红玉古杯一,晋永和翡翠盘一,秋鸿则汉五凤年黄玉水注一,罽宾国铜龙笛一。而臾待之殊落落。不三年,二姬继殂,其马亦以驾盐车过九折坂坠死。人以是服臾,谓"有先见"。独夫人尤之曰:"君为节度,军府事重,兹过虽细,然脱颠倒人物尽如此,即不为国计;独不为身家地乎?"臾唯唯。盖臾为人虽稍愎,然能别轻重,言有切于利害者,不敢非也。

德宗建中三年冬十二月,李希烈叛,王武俊、田悦等应之。悦,故臾之宗也。时有下舍客进曰:"公且赤族矣,犹洋洋如平时乎?"臾惊,屏人问故。客曰:"公第以门阴得官,虽尝纳粟献钱,要无大功于朝。今藩镇多事,而宗人悦又称魏王,公即不登叛党,朝廷必且疑,疑则殆矣。又公所交元载辈,皆已败,少声援,倘不乘时自结于天子,公犹能以富贵自雄乎?"臾心动,入商于夫人。夫人曰:"固也,妾亦虑之矣。"曰:"将奈何?"曰:"是非妾所知也。第客既能为是言,必有奇计,然非多予之金,恣其所使,亦不能成事。又平先生虽以文士自居,其人实有经济才。君藩畿庶政,颇井井者,平所佐也。然则君第如客教,并屈平先生副之,蔑不济矣。"臾意决,乃先见平,告之故。出遂揖客,而言曰:"客来前。客能为是言,诚奇人,必能济我事。然意客必非赤手可为也。吾已具金八十箧,珠宝二囊,任客所用,吾当更请平先生副行。"客闻,意若甚诧,即大言曰:"孰谓而公碌碌哉?遇大利害,须臾决策,微特慷慨乃尔,其部署又若素定,虽然,其言殊不似公。"臾不得己,以夫人告,客乃顿言首曰:"夫人知我,敢不为女留候效命。"趣束装,遂偕平先生疾挟多金驰去。

去后数月无耗。明年,朱泚据长安,德宗奔奉天,客益杳然。继西平王李晟复京师,诸逆或反正,或授首,朝廷方录人过失。初,以天下乱,臾又承客指,闭关自阻,故蜀文报缺如。至是始有所闻,日惴惴。贞元二年冬,朝命忽下,诏曰:"咨尔田臾,远居蜀道,时贡厥诚。值国家多难,尔独不惮驰驱,四年中,三诣阙廷,除表献金谷数百万外,复佐西平王军,夙夜殚瘁,屡成大勋。如斯忠勤,殆无以过,使藩镇尽如卿,朕复何忧?今特进尔爵为宏农郡王,加太尉,赐铁券,食封万六千户,班次于西平王。妻米氏,诰封宏农郡君。长子芳,尚瑞昌公主,世袭公爵。次子荫,尚安昌公主,兼神策行营节度。长女瑜,册为皇太子正妃,以明年来国。用示朕赏功酬庸之至意,河山不改,盟誓永新。尔尚敬承朕命,毋忽。"臾受诏,极错愕,而又不可问。诏使去,臾方令人作谢表,忽报平先生偕客至。臾喜,倒屣迎之,各道故,始悟皆二人所为。

初,客挟多金贾湘湖间,不半年,获利甚巨。平先生则疾走京师,为臾书,谒卢相杞,献金珠。时朝廷果有疑臾者,藉是得无恐,客复求一貌似田臾者,偕平先生教之礼容,及臾家世。兴元二年,自贾所,假田旗帜印信,输粟六十万斛,贡行在,并挟伪臾觐王。上喜,温谕慰遣,乃悉馈朝士之居要地者,退益为贾。贞元二年秋,伪臾又入朝,表献钱二百万缗,征衣二十万件,平先生复为疏,陈时政得失,又为书,致考功郎陆贽,贽深善之。三年春,客觇知逆势已蹙,则尽所有,助上劳军。平又为伪臾表请赴李晟营自效。贽赞之,乃特诏臾参李晟军。不数月,复长安。复佐讨李怀光,亦平之,实皆平与客能左右臾也。伪臾者,本无赖,事既成,多所要挟,觊非分,尝醉后妄言。客恐,平乃上表请归藩,得旨疾行。至半途,乃扼杀伪臾。其事故得终秘,旋有宏农王之诏也。

臾至是始大喜过望,乃晏二人。酒半,且谢且拜曰:"微二君,家已破矣,何王之有?今请与二君为兄弟,富贵共之。"客大笑,掖臾起,沥酒言曰:"公休矣!如公言,亦大佳。顾念千百万金在手,脱欲富贵,盍自取?今事定请功,吾二人固应受上赏,然非君夫人赞成,信而不疑,则亦无能为。且吾二人处公门下久,公干仆曳未尝有少恩。平日贵游何在?及事急,独一书记与一下舍客出奇,冒险为君立大功者,亦以世人多肉眼,欲令知贫贱中固有奇士。又谬承贤夫人知,故不敢不效力耳!犹幸不辱命。自今伊始,如仆等者,愿明公少加意,则幸矣,无以富贵为也。"

臾闻,大愧悔,乃不有意气,而客与平先生皆酣饮尽醉。

臾既肃客寝,即以客言入告夫人。夫人曰:"信,顾有客如是,固非君所识也。且客将行矣,当尽心于平先生,先生有母,必不偕。"及旦,臾迓客,客果逝。平先生方徘徊间,臾即前揖曰:"客与先生皆人杰,臾始识矣!客今虽去,幸先生留,仆即不敢以粪土污君。顾君尚有母夫人在,欲安之?"平憬然起,握臾手曰:"公言何忽,曲中如是!"乃居宾馆如故。臾敬礼亦益至。年余,其母卒,臾为营葬极厚。平乃挈一子托臾,遂入青城山,不知所终。

自是臾安富尊荣者。又十年,适五十初度,上赐予甚渥,并诏公卿欲为王寿者,皆许诣蜀川。臾子女既与天子为姻家,尚有四子,其一亦为君郡马,一娶郭令公幼孙,一为西平王婿,三女皆配显僚。是日,麟袍队灿,象笏床盈,麾下将校,皆锦衣执戟,门建旗旄,堂罗钟鼓,威仪之盛,无以复加,车马之声,百里不绝。及酒阑,臾方秉烛,检阅诸屏轴。五采辉耀间,忽闻歌起,曰:"山川满目泪沾衣,富贵荣华曾几时。不见至今汾水上,惟有年年秋雁飞。"此《水调歌》,李峤作。明皇幸蜀时,叹为真才子,时适优人,肄业及之。臾闻大不惬,乃颇忆青城山道士言,间语夫人。夫人笑曰:"君于此事,终五分,第领现在之富贵可耳。"后月余,前道士忽至,容貌如旧。笑曰:"祝寿来迟,幸勿罪。别来忽忽,近知君颇念我,大不易。"臾即叩问长生术。道士曰:"晚矣。"乃出丹丸五十颗赠臾曰:"自此岁服一丸,丸尽,君亦百岁矣。人苦不自足,使人尽如君,神仙亦不足慕也。平先生与客皆无恙,嘱寄声。"言讫,即不见。臾自得丸,既富贵,又寿考,以功名终。子孙至孟蜀时犹贵。其所居,因藏富久,梁栋为金银气所蒸,皆作绀碧色云。

唐史臣曰:"富贵之于人,甚矣哉!臾承门荫,席米资,功业都假人手。初以金谷易节旄,身润脂膏,如贾三倍,斯巳奇矣!忽膺茅土,班侪郭李,下人主一等,是虽客之力,独非臾之福哉?而尤异其得贤夫人为内助也。世不乏王侯将相,要非安坐可致,兹既尽富极贵矣,而又兼秦皇汉武之所难,佚乐百年。则如臾者,神仙且慕之矣。臾复何慕哉?平先生辈,虽才,然非挟多金,亦难成事,因慨世之贤豪者流,纵饱诗书,饫仁义,而一无凭藉,终将徒手呼负负,益信势位富厚之不可忽也。有如此,虽然臾尝言富贵自有,知所成就,皆其本然,不能有二。矧凡富贵利达,时至乃来耳。士当伏处时,不贫且贱,无以厉志。于以见二人之为臾谋者,不过借以见长,而其不自取者,非仅敝屣视之也,盖直安于义,命矣!客言'贫贱中有奇士',洵然哉!洵然哉!"

雨苍氏曰:"是余十五年前旧稿也。自遭寇乱,箧藏楮墨,业皆荡为冷风,飘为濛雨,此如死灰复然矣。原稿尚有浙友洪君子安骈体序文,及同人题评,兹皆佚去,良可惜焉。至传所由成,已得毛丈序悉,特不意区区篇牍。而若存若亡,忽离忽合,兹竟得登梨枣,异于覆酱烧薪。是虽缘有前定,或亦由金银气旺,藉致笔墨灵长耶?马齿日增,豹雾未散,附志数言,弥深慨想云。"

雪儿

维扬诸生童韫华,家贫。授徒,岁得馆谷十余金,炊常断。妻苏氏,以针黹佐升合。年五十无子,仅生一女,性极敏慧,体致娴逸。生时,天适大雪,因名雪儿,父母爱之如珍。雪儿春夏依母习刺绣,秋冬从父读书,七岁背诵《毛诗》若流,常于灯下为人写佛经百页,字迹秀润,纸白如粉,墨光灿然,终篇无一点错。父以韵语教之,辄解。尝赋《春草》云:

萌芽初出带朝烟,恩受东皇转自怜。

记得枯根风雪里,不图新绿有今年。

父见之,曰:"此女必备历艰苦而得晚成者。"

道光初,江南饥,斗米千钱,童衣食常不给。无何,夫妇相继卒,雪儿号恸不食。邻里怜其孝,咸愿措金,为之成殓,雪儿许鬻身以偿。时适开封王伯凯孝廉,客其地,见而悯之,赠以二十金。既殓,愿从为奴。孝廉鉴其诚,遂携以归。雪儿侍孝廉夫妇,承顺颜色,阅数年如一日,王夫妇爱如己出,勿以侍婢待也。

王有妹婿姜南甫,设帐邻邑,值中秋旋里,晨访孝廉。入书室,检得孝廉近作《古乐府》数十篇,反复默诵。忽见窗外树枝摇动,有人攀折庭桂于上,半吊窗中,瞥见臂莹如玉,因于窗隙窥之。见一十五六女郎,衣白罗点梅大袖衫,月蓝湖绉斗纹百叠裙,丰姿绰约,眉目如画。因思舅家无闺秀,此女为谁?久之,曰:"是矣!闻伯凯曩客维扬得一婢,才色双绝,必此是也。"南甫归述所见于夫人。夫人曰:"穴隙相窥,此岂端士之所为哉?"南甫唯唯谢过。夫人微笑曰:"虽然,此女可人,我见犹怜,无怪君之不释也。若得渠侍左右,亦大佳事。君欲之乎?"南甫欣然离座曰:"不敢请耳。固所愿也,奈无投符之术何?"夫人曰:"兄尝谓'此儿慧由天悟,受书过目能诵,作诗虽浅近,而能自在流出。及门诸子,竟无其匹。我已收为女弟子。他日,当于一联佳句中觅配,不羡王谢门墙,徐公双壁也。'兄言既如是,今当以诗为介。倘怜柳下之吟,在兄当不惜一侍婢耳。"乃代南甫作诗贻兄,云:

窗前草满绿无垠,案有图书点缀新。

修到蛾眉称弟子,不妨风味是清贫。

名花虽艳不轻红,宛转吹嘘仗化工。

酿出人间好颜色,才知珍惜有春风。

嫩枝犹在晓烟中,莫任飘零作断蓬。

恰喜海棠梅未聘,何当称向好帘栊。

名场犹待十年争,红袖添香愿未成。

诗婢郑家如可赠,也持尊酒拜门生。

王得诗,即以雪儿赠。后生二子,皆英俊,弱冠游庠。或谓一已登贤书云。此余昔闻之孙紫轩少常者,近阅淮山棣华园主人《闺秀诗评》,亦辑其诗。惟《春草》一首,集中另载为香山童氏女作,殆一而二者也。

雨苍氏曰:"欲于一联诗中觅配,命题本佳,又难得彼姝工吟,且肯为婿捉刀,是固胜缘雅事也。妒姜者,方谓何物?南甫得坐享艳福如此,而不知此即天所以报雪儿耳。倘正室有燕支虎在,虽得婿怜,庸有济乎?"

温林氏

温司敬,粤之龙门县人,娶同里林贵女。结缡才数月,适贵有疾,妻请归探,司敬送行。至中途,弟司礼疾趋至,言母忽眩晕,命兄送嫂归后,无少留。司敬曰:"母患,我当归,弟可代送一程。"司礼送五里许,林氏曰:"妾家不数里矣,无劳叔相从也。"司礼遂归。数日后,林忽遣人来,言当日订归未至,故特相迎。途见女尸,衣履识为林女,而无首可辨。温闻,亦骇,惟言妇已送归。其人返报林,林即以婿杀女事控县,邑令某拘温堂讯,则以林氏见杀于途,除司礼无可求,乃加严刑。司礼不胜其楚,遂以"逼嫂非礼,不从,故杀"自诬服。其首殆为虎狼所食,无从查觅。邑令据所供,其狱遂定,将详宪矣。幕友某,素以精细称,阅卷大疑,亲至乡访之。闻有无赖麻子成者,于林氏被杀日,即不知所踪,归告令曰:"此案必获麻子成,始能根究。人命重情,万勿草草定拟,无论凶身漏网,死者含冤。倘于别案究出,恐君亦难保此位也。"令是其言,即差干役四出,密拿麻子成到案,一讯而服。盖其妻马氏,素忤成,因欲杀之。是日薄暮,途遇林氏独行,见其身材、年岁与伊妻相若,遂拉林氏归,而杀其妻,衣以林氏之衣,匿其首,而抛尸于途,即挟林氏以遁。审明后,乃置麻于法,释司礼,而女仍归温焉。然此平反,实赖幕友之力,惜未详其姓氏云。

雨苍氏曰:"苟非幕友细心,便成冤狱,乃知人命至重,坐堂皇者,必慎之又慎。闻近主刑席者,或泥好生之说,故于命案之来,虽明获凶身,而亦从轻开脱。抑思生者救矣,其如死者乎?鄙意但使法持其平,罪拟于当,如麻子成者,彼自死于法而无我怨也,尚愿佐治者三思之。"

某公子

巨鹿某公,官总宪,有权势。公子某,好蓄姬妾,干仆四出觅佳丽,恒昼见而宵劫。人畏其势,不敢讼,讼亦不直,于是人咸相戒:凡妇女勿倚间,闻公子出,虽中年妇亦必掩扉避。尝有外来卜者,赁居尼庵,携一女,年未笄,有殊色。一日公子涉兰若,见女悦之。谓尼曰:"卜者女,可使入府,当予以金。不然,毁汝庵,鞭汝死。"尼唯唯。公子去,尼以告卜者。卜者曰:"我女岂为人婢妾哉?"尼曰:"汝女得侍公子,即贵矣。"卜者不答。尼又曰:"汝身无羽翼,既来此,虽欲不从,其能脱乎?"卜者厉声曰:"伊父为官,当知律法,敢强夺民间女子耶?"尼曰:"必不欲,无遗后悔。"即使人白公子。公子命健仆二十,骤来劫女。卜者出阻,群仆鞭箠交下,风卷云驰,霎时劫去。卜者蹶然从地起,顿足詈曰:"莫谓而公无力也,必与我为仇,定有以报。"遂去。

明年春,公子初度日,宾客云集。筵宴方张,阍者进报,有髯丈夫,自称湖海客,探知公子诞辰,特来祝嘏。公子即命入。客仪容甚伟,皂衣广袖,青绢蒙首。入,步至庭,后随二童子,年皆十五六,各负一剑。最后一垂髫女,姿容绝丽,衣枣花紧袖碧罗衫,浅红吴绫裤,微露紫绡履,细小若菱角,腰围绣带,下垂过膝,手提一筐,内盛绛桃已满。客向上长揖曰:"适从海外来,采得此桃,特为公子上寿。"时在二月初旬,桃尚未花,众皆称异,分食之,味甚甘美,真异种也。而公子见进桃女艳,又不禁神移心荡,私念江湖女耳,饵以金,谅无不谐。否则,俟其去而要于途,亦几上肉也。因问客曰:"此女与汝何称?"曰:"小女子也。"问何名,曰:"女子名,何必上闻贵客。"问年几何?客亦不答。顾左右曰:"来有时矣,何不赐饮馔。"公子遂命设席于庭。客南向坐,二童子东西,女下坐,恣意饮啖,旁若无人。食毕,复请曰:"醉饱矣,尚乞一席地,宵宿于此,旦即行也。"公于令设卧榻于中门内。顷之,宾朋尽散,公子入室。将寝矣,忽焉有声如风,门环响处,扉已洞开,二童瞥然若惊燕,入室,挟公子疾行。有二侍女欲随,一童以指按其肩曰:"止!"则皆呆立不动。公子至外厅,见烛光下,髯客高坐,目慑公子言曰:"余本越人,幼学剑于太华山,术既成,即遨游海内,专理人间不平事。今闻汝父子恶稔已极,特来除之。"公子震恐,伏地乞命,不敢仰视。一童前请曰:"杀耶?抑刳诸?"客曰:"伊父贪虐,不久当伏法。渠虽淫,罪犹不至是,去其淫具可矣!"童应声挥剑,裤破,血溅满地。公子既闷绝,遂不省以后事。厥明,日已高,府内外犹寂,邻里迹见其异,以闻于官。验时,除救治公子外,而阖府男女百余人,或立、或坐、或跪、或卧,皆瞠目不语,如木偶然。方骇异间,一吏见厅案上有字,大书曰:"公子不法,本当杀却。今姑从宽,去势留命。"另行书"婢仆肢废,饮木瓜酒可疗",乃如所言治之,则皆愈。检点府中,不少一人一物,惟卜者女不知下落矣。公子卧病年余,姑能步履。未几,总宪坐行赇免,田园皆籍没,愧愤而死。公子至无立锥地,栖僧寺以终云。

雨苍氏曰:"足为豪华子弟逞情渔色者鉴。而某公之纵子为非,恰已不言自喻。高明之家,鬼瞰其室,苟非亲师谕教,加倍谨严,鲜有不败。髯翁自是侠客,卜者见首不见尾,其踪亦殊矫诡。而叙诸人身分处,自能曲肖,故佳。"

平原闻诗记

己酉客山左,岁暮南旋,便道访蒋子廉农部于平原。蒋有别墅,去城五六里,为堂三楹,颜曰"余野山庄"。堂之阳,叠石为山,左有流泉,游鱼可鉴。堂后为"锄经轩",东向面圃,北窗临溪,溪外花木幽深,尚多隙地。虽小小结构,而精雅可爱。时余下榻轩中,初未过溪一步,意山庄景物无足观也。一日出门,日暝返寓,适主人以佳酿来馈。试之觉色香味三者皆美,乃勉尽数斟,而玉山颓矣,遂和衣假寐。比醒,则更漏寂然,一灯欲灭,小奚蚤入睡乡。时见西窗凉月,皓然入室,遂启户步月,环溪而行。觉霜寒风峭,清光逼人,及由溪北,复折而东,则草深没径,迥异恒蹊。又行百余步,短垣绕焉。其旁板扉虚掩,门内竹树萧疏,泉石幽淡,若别有院落在。方徘徊间,遥望林密处,隐隐有火光如豆。姑即之,则槿篱曲水,茅屋数间。既近,复闻吟唔声出自绿窗,因遂抠衣细步,于窗隙处窥。见湘帘棐几,室无织尘,窗前案上,供白玉瓶一,高尺许,内插梅蕊一枝。琴书笔砚,位置妥帖。一丽人,年三十许,支颐坐灯下,腕白如藕。旁坐一女子,发仅覆额,眉目如画,谓丽人曰:"日间阿娟遣婢来,索探梅诗,姊和之否?"丽人曰:"谁耐烦为此。"女子曰:"阿全诗:

妆拟飞琼怜缟素,怀如弄玉谢喧哗。

侬耽鹿鞠郎沽酒,君爱龙团妾点茶。

二姊尝诵之,固佳耶!"丽人曰:"无雅正之音,少醇和之味,安得云佳?"女子曰:"阿娟《咏秋海棠》,有:'绿珠泪渍倾楼日,碧玉愁添未嫁时。'《感事》云:'钗头风月鸳鸯梦,镜里姻缘断续丝。'其语似非佳谶,姊其然否?"丽人曰:"吟咏本非闺中事。脱逢花晨月夕,对景一吟,意惟清丽,如朝烟夕霞,别具一种淡荡可人之致,斯亦已耳。若霞思云想,刻意经营,反失闺人体度。大率深闺弱质,但取性灵,不求学力,岂如诗人刻苦,磨切三唐,搦管咿唔,终朝面壁,必求至工而后已哉?又见近之闺秀,读得几首五七言诗,便谓解吟,又岂有风人标致?果若是之,易易哉!昨阅芸儿所作,有'翻诗抛午绣,对月废宵眠。卖花深苍屐,罢钓夕阳船',似此言情写景,语颇轻倩,庶几近焉。"言未绝,忽闻屋后启扉声,恐有人出,余即取径归寝。及晓,农部已为余觅得南归伴,命与来接。匆匆入城,不暇理宵来事。及因谈次,余询主人庄东缭垣外,通谁氏宅。主人曰:"庄本有墙,墙外居民,仅二三家,皆务农业。子何问为?"余乃述所见。主人讶曰:"岂有是哉?山庄荒僻,从未闻有能诗女子,君所见非鬼即狐,不为所祟,幸矣!"余闻言,不禁肌为之栗,因迫于行程,未及与主人一探踪迹,怀疑至今,犹为怅怅。

雨苍氏曰:"儿女子小窗琐语,其情景煞已可会。矧是娓娓谈诗,是无论非鬼即狐,而我闻如是,正可作是观耳。叙次历历入情,蒲留仙不能专美。"

【附录】

毛祥麟,清文学家。生卒年不详,约活动于同治年间(1862-1874)前后。号对山,上海人。著有《史乘探珠)、《墨余录》等。

〖注:■⑴,忄+有,音郁,心動也。■⑵,马+乍,與馲同。■⑶,目+矣,shùn,同眣,音詩,眴也。〗

明宫词(清)南耕程嗣章 著 石棣徐士恺校刊

古无宫词,唐人始为之。其著者,则有王建;五代则有和凝、花蕊夫人;宋则有王珪及子仲修。宋自张公庠、周彦质诸人,而以天子自为之者,又有道君皇帝焉。元明以降,作者尤多。大概就当时宫闱密事,发诸吟咏,如陕州司马所云,"不是大家频向说,九重争得外人知"是也。竹垞朱氏云:"《周南》十一篇,皆以写宫阃之情,即谓之宫词也,奚而不可。然则《鸡鸣》,齐之宫词也;《柏舟》、《绿衣》、《燕燕》、《日月》、《终风》、《泉 水》、《君子偕老》、《载驰》、《硕人》、《竹竿》、《河广》,《邶鄘》卫之宫词也。下而秦之《寿人》、汉之《安世》、隋之《地厚天高》,皆房中之乐。凡此皆其宫词所自始乎?"信斯言也,则宫词之名,虽始于唐,而由来尚矣。第 唐以下宫词,多靡曼之音,乏风人之旨,抑又何与?丁巳长夏,偶阅毛西河《彤史拾遗记》、《武宗外纪》,及诸家野史,随事拈韵,得如千首。贞淫奢俭,一皆寓焉。题曰《明宫词》。敢附于古之作者哉?观者等诸桧曹以下其可矣。

南耕程嗣章识

龙飞濠泗肇兴王,懿德承天地道光。一自新丰诞文母,十传帝祚正灵长。

〖孝慈高皇后马氏,宿州徐王马公女也。马之先,有宋太保默者,家于宿之新丰里。〗

草昧初开历数归,多凭良佐在闺帏。朝朝自检军储册,夜夜亲缝战士衣。

〖高后善承人意,而知书,精女红。太祖每出军,一切军状皆属后。籍簿井井,虽踰时询之,不少遗。暇即率诸校妻,缝纫衣裲,以备不给。〗

侧陋多方赖护将,滹沱麦饭等难忘。君臣相保尤非易,至论堪垂作典章。

〖初,郭子兴子三,与太祖不相能,数数构太祖,间以他事幽太祖别室,绝口食。高后窃怀铛底饲之。值蒸馍锣热,后乘热窃其一怀之,薄乳旁,乳为之糜。幸子兴妻张氏,怜后意惶急,阴解之。时诸军四出,多卤献,独太祖无有。子兴怒,后密匄张氏婉转,且以枣脯荐子兴。子兴置不问。及洪武元年,上即皇帝位,册后。既册,谓群臣曰:"昔光武受命,尝回思滹沱麦饭,以劳冯异。唐德长孙后,以能周旋于隐太子构隙之间。今皇后同朕起布衣,阅历优患,每不惮灼肌体,恒热食饲朕,此不止麦饭也。至郭氏猜嫌,几罗叵测,后卒能多方弥缝,以脱朕于难。其与长孙之周旋,险易何等?语曰:妻者,齐也。又曰:家贫思贤妻。非后德齐一,安有今日?其敢以富贵忘贫贱哉!"群臣呼万岁。既而语后,后曰:"妾闻夫妇相保易,君臣相保难。陛下不忘妾,妾尤愿陛下不忘群臣百姓。"〗

裁余绘帛赐诸王,绮绣何曾问尚方。绝代母仪躬节俭,弋绨不数汉文皇。

〖高后性本俭,尝命练故织为衾褥,以赐贫民。缉裁余绘帛,及织工治丝有荒颣者,纂集为衣帔,以赐诸王公主。身御浣濯久纰,不即易,曰"此弋绨遗法也。"〗

百尔均沾圣母恩,饔钱特赐古无伦。谁教盛世菁莪茂,红板仓粮太学存。

〖高后慈爱性成,而又持大体。尝曰:"施恩必使遍,然推之有等差也。今民间众庶,固多艰难。独念京朝官去井里,挈妻子僮仆,奔走事上,而俸入有限,反多遍谪,差禄之谓何?"乃劝帝厚日给,别赐诸臣饔钱,且请太学生之携妻室者,置家粮,名"红板仓粮",皆后恩也。〗

吕公相术最称奇,爱女偏教侍孝慈。芒砀忽然云五色,宁妃恩宠冠当时。

〖郭宁妃,临淮郭山甫女也。山甫善相人。上龙潜时,尝游临淮,过山甫家。山甫自外至,见上,大惊,争呼内治馔。治毕,夫妇奉七箸侍上饮,笑语甚欢。中酒,阖外户,跽曰:"公非常人也,自爱尝言钟离有王者气,当在公矣。"上去,山甫谓诸子:"若曹皆田舍郎耳,而有封侯之相,吾初疑之。今始知以是也。"乃遣其二子从龙渡江,而亲饰妃,纳乙室,侍孝慈皇后行间。洪武三年,封宁妃。孝慈崩,妃摄六宫事,称皇宁妃。〗

掖廷供奉已多年,恩泽常忧雨露偏。龙驭上宾初进爵,可怜女户尽朝天。

〖初,太祖以四十六妃陪葬孝陵,其中所殉,惟宫人十数人。建文帝嗣位,以张凤、李衡、赵福、张弼、汪宾、孙瑞、王斌、杨忠、林良、李成、张敏、刘政,由锦衣卫所试百户散骑带刀舍人,进为本所千百户,其官皆世袭,以诸人皆西宫询葬宫人父兄,世所称朝天女户者也。〗

中山宅里女诸生,窈窕由来箸令名。朱邸当年承诏入,佳儿佳妇慰皇情。

〖成祖徐皇后,武宁王徐达女。幼时诵书史,一过不忘,人称女诸生。太祖闻其淑贤,一日召达谓曰:"朕与卿,布衣交也。古君臣相契者,率为婚姻。卿有令女,其以朕子棣配焉。佳儿佳妇,足慰我两翁。"达顿首谢,遂聘为燕王妃。洪武九年正月,授封册。高后深爱之,曰:"真吾妇也。"〗

宫政初修内助良,常于先后见羹墙。一编更纪前贤迹,劝善书悬日月光。

〖燕王之国,徐后理王宫,政甚治,乃以居。高皇后丧,断酒肉三年,每语及,辄流涕。成祖问:"高皇后遗言多可诵,顾何言最要,能举之乎?"后一一举之,无所遗。后尝辑《女宪》、《女诫》诸书,采其要者,作内训,二十篇,又纂古嘉言善行汇一编,名《劝善书》,颁行天下。〗

恭侯赐爵旧勋家,岂为今时阴丽华。诏下不须亲奏谢,未伸大义志终赊。

〖徐后弟增寿,当建文时,曾以国情输之燕王,而建文帝诛之。至是议赠爵,后不可。上曰:"欲为汉明德耶?顾今岂以外戚故封之?"竟封定国公,而命其子景昌袭爵。命下,使告后,后不谢,曰:"非妾志也。"〗

关心时局独殷勤,命妇传来见小君。柔德殿中频赏赉,干秋彤管著芳芬。

〖徐后尝问成祖:"陛下所与共治者,何也?"上曰:"六卿理政务,翰林职论思。皆是也。"后曰:"请得悉召诸命妇观之。"上许诺。及召入,遍观,喜甚,各赐以冠服钞币,且谕之曰:"凡妇相夫,岂止衣服馈食云尔,必将有德行之助焉。古公侯夫人,及大夫士之妻,其能助成夫德,载诸简牍,伙矣。今上所共理者,六卿翰林之臣也。尔诸命妇,讵无所以赞于内者。夫百姓安则国家安,国家安则君臣夫妇皆安。此所当共勉者也。且夫朋友之言,有从有违;夫妇之言,婉而易入。尔其思之。"又召翰林学士解缙、黄淮、胡广、胡俨、杨荣、杨士奇、金幼孜妻,见柔德殿,各赐劝勉,且赏赉甚至。〗

玉琯携来玉殿吹,天生艳质自高骊。无端北狩蛾眉死,风雨荒城葬盛姬。

〖成祖权妃,朝鲜人。永乐七年五月,朝鲜贡女充掖庭妃,随众女入。上见妃色白,而质复秾粹。问其技,出所携玉琯吹之,窈窕多远音。上大悦,骤拔妃出众女上。踰月,册贤妃,授妃父永均为光禄卿。八年十月,妃侍上北征,凯还而疾。至临城,曰:"不能复事上矣。"遂薨。上哀悼,亲赐祭,溢曰"恭献"。命厝其柩于泽县,敕县官守之。〗

汉储羽翼重商山,大计今凭妇道孱。洗手人厨汤饼荐,能回天意弹指间。

〖仁宗皇后张氏,以洪武二十六年册燕世子妃。永乐二年四月改册为皇太子妃。时仁宗体肥,腰腹径数围而■⑴膗。上命与诸王驰马,仁宗辞不能。上大恚,命有司减仁宗膳。仁宗危甚。会上令监国二王播流言中之,几易储。后内宽仁宗,而外事成祖及仁孝皇后甚谨,重得仁孝心。仁孝每言于成祖,成祖亦意解。尝曲宴内苑,仁宗侍,成祖见仁宗色变,唾而詈。移时指后曰:"此佳妇,他日当承我家。脱微此,废尔久矣。"后起顿首谢。顷之,忽失后所在。上怪,使觅后,则后方亲入宫庖,手汤饼出荐。七且喜且感,顾仁孝。仁孝为慰劳泣下,乃呼仁宗及后前,剧饮尽欢乃罢。由是太子得不易。〗

四海无波属太平,万方贡献达皇京。虽然瓜果轻微物,先进慈闱展至情。

〖宣宗立,尊仁宗皇后为皇太后。方是时,海内太平。上入奉起居,出侍游宴。四方贡献,虽瓜果微物,亦必先进皇太后,然后尝食。两宫慈孝闻天下。〗

凤辇闲游西苑春,至尊亲掖踏芳尘。六宫从幸咸欢乐,万岁山前献寿频。

〖宣德三年,太后游西苑。上亲掖舆,皇后皇妃皆从行,泛舟登万岁山。上奉觞上寿,献诗颂太后。太后亦赐觞,谕上以"保境安民至意",上顿首谢。〗

金根夙驾出长安,为谒山陵警八銮。扶辇河桥天子过,万人争拥路旁看。

〖宣德五年二月,谒长陵、献陵。上亲櫜鞬骑,导至河桥,下骑扶辇行。既过,复骑。畿民观者夹道旁,皆感悦,呼万岁。时陵园父老,适迎至。太后顾上曰:"百姓以君能安民,故不惮远赴,趋承踊跃,争欲得一望颜色。倘无以安之,恐天下之望君者,不止是矣。"上谢。〗

田畴遍历过农家,妇女欢呼笑语哗。村酒野蔬争一献,欲将滋味博恩夸。

〖谒陵还,上奉太后过农家,召妇女问生业安否。妇女应对俚朴,如家人然。太后喜赐钞币饮食。时有以野蔬村酒献者,后尝讫,复赐上曰:"此农家味,当知之。"〗

少小初充给事时,尚宫谁似善围姿。济河星气干天象,骨法相传女弟宜。

〖胡皇后,宣宗废后也。名善庠,济宁人。父荣,生七女。洪武初,长女名善围,以才色给事掖庭,充尚宫,颇见任使。永乐十五年,有诏选皇太孙妃,司天奏皇气见奎娄,当在济河间求之。使者下济宁,因以荣第三女进,则后也。按之合法相,遂于是年册皇太孙妃。〗

秋风一夕入长安,纨扇吟成卸玉冠。岂为求仙学清净,黄金买赋古犹难。

〖胡后既废,退居长安宫。性本恬,不喜事华饰。至是学清净,奉黄老,为仙姑。张太后甚怜之,特召入居清宁宫。正统八年崩,溢静慈仙师。〗

官舍初生见令姿,内廷鞠育事尤奇。彭城卿卿殊多事,早荷非常圣主慈。

〖先是,邹平孙忠者,由太学生擢永城主簿。生一女,姣晰而慧。仁宗张皇后,永城人也。其母彭城伯夫人,曾见孙氏女于主簿官舍,奇之。会永乐八年,太宗谓皇太孙长,当择配。彭城夫人称孙氏女贤,乃因张皇后言于太宗。太宗取孙氏女入宫。甫十岁,即令张皇后育之,已七年矣。至是诏选妃,以司天奏故,竟册立胡氏,而以孙氏为之殡。彭城夫人每为张皇后唧唧,而张皇后贤,不言也。是时仁宗知其事,故于仁宗嗣位,册孙氏殡时,特赐孙氏得服妃冠服。宣德改元,册为贵妃。三年三月,胡后废,册为皇后。〗

朔风飞雪北庭寒,御服亲缝泪不干。南内归来频问讯,多缘母子别离难。

〖孙后生英宗。英宗在迤北,后尝寄御寒衣裘,手自缝织。及居南内,后时时遣使问候,遣珍馔,且数自入视。会守者王诚、舒良密谋,伺后入,当白景帝,留后南内。后闻,始不往。〗

班姬聪慧传青史,郭爱才名可比肩。入侍二旬何太促,楚骚哀怨入黄泉:

〖宣宗郭殡,名爱,字善理,凤阳人。颖悟警敏,有文章名。上闻之,纳为殡。入宫二十日,卒。殡自知死期,书楚声以自哀。其词曰:"修短有数兮,不足较也。生而如梦兮,死则觉也。先吾亲而归兮,独惭乎予之孝也。心仿徨而不能己兮,是则可悼也。"〗

土木城边列虏营,乘舆北去悔亲征。祈天岂惜伤肢体,血泪长流顿失明。

〖英宗皇后钱氏。正统十四年,上北狩,后尽出中宫所有赀仗变之,佐迎驾费。每夜露告天,罢即卧地,因坏一股。复以久泣,故伤目。〗

异代宫闱感废兴,汪钱衰旺互相仍。若非昔日情偏重,此际殷勤恐未能。

〖景泰帝皇后汪氏。英宗北狩时,钱皇后在宫,忧劳哭泣,日藉后慰恤,有如妯娌。而孝肃孙太后,以母后垣赫顿失势,危疑见门闼。赖后事恭谨,多保护,愿有以报。后及英宗复辟,仍令称王妃,后沦落。一兴一衰,因于后。归国时流涕饮饯。凡在宫所有服御费器,及其故宫人答应,皆令随后迁外王府。于是外王府所蓄与宫禁等。〗

何事长斋绣佛前,遭时沦落自堪怜。白头郡主闲相伴,错过春光四十年。

〖汪后既归,斋素事佛,二女稍长、亦斋素,矢不下嫁。至宪宗强之,始嫁其一于郡马王宪。〗

北狩銮舆万事空,归来偏忆玉玲珑。如何七载为天子,御带居然在井中。

〖汪后性本醇懿,然多执持,不轻徇。英宗既复辟,尝入内帑检故物,问太监刘桓曰:"记有玉玲珑系腰,今何在?"桓言:"景帝曾取去,当在汪所。"七遣使再三索,皆对以无有。左右劝后出还上,后不肯。既而语人曰:"是实有之,但景帝虽废,亦尝为天子七年。一腰系何不可消受,乃迫取耶?且景之天下尚归之上,何有此数片玉?当上索时,吾实怒而投之井矣。"其执持如此。〗

西苑从游控玉骢,内宫调习最称工。君恩一去同流水,湘血应归泉路红。

〖景帝妃唐氏,以景泰七年进宫,八月封皇贵妃,宠幸冠后庭。尝乘马随帝游西苑,马惊,妃坠。帝乃命中官刘茂选御廐之最良者,日控习以待。天顺元年二月,革封号。郕王薨,群臣议徇葬及妃,妃无言,遂殉之。〗

怙宠宫人事不平,何须执法漫争名。长门寂寞恩先断,赖得储皇度此生。

〖宪宗废后昊氏,天顺八年七月册立为皇后。方宪宗居东宫时,有宫人甫笄,窃侍太子起居者,即万妃也。宠甚,多无礼。后立而恶之,摘其不法加杖焉。后既废,退居西宫。适纪氏以怀妊故,惧万妃不测,居后宫旁生孝宗,而后保护之备至。孝宗即位,念后恩,命服膳起居一如母后礼。〗

贵妃承宠已多年,曲意相看自可怜。尚食每尝陈玉馔,翟车驰道任争先。

〖宪宗王皇后。吴后废始立时,万妃有宠,吴后与妃不相中,因见废。后贤而有智,鉴吴后事,一以曲处之。尝游西苑,妃车先后行。岁时朝见,不执妃礼。昭德宫酝馔,每加于中宫。帝尝令妃戎服侍酒,使太监段英掌宫,后一无所忌。〗

征南俘得蛮中女,警敏初堪■⑵钥司。莫怨花时常寂寂,新承恩宠少人知。

〖宪宗妃纪氏,孝宗母也。本蛮土官女。成化中,征蛮,纪氏在俘中。久之,中宫入选,爱女史警敏,俾守内藏。时万贵妃宠而妒,他妃幸上者,皆治使伤妊。即妊,百计使堕。由是他妃勿敢进。上尝行内藏,纪氏应对称上旨。上悦之,就藏幸焉,有身。万贵妃察知,恚甚至不食。默埃数月,令婢钩治之。婢谬报曰"病痞"。终以贵妃谮,谪居安乐室。〗

谪居安乐生皇子,胎发垂肩倏五龄。若使当年先漏泄,紫微何处觅前星。

〖孝宗生,纪氏使门监张敏溺焉。敏惊曰:"上未有子,今纵不能使上知,顾奈何弃之?"稍哺粉,饵怡蜜,藏之他室。当是时,贵妃虽日伺,无所得,且甚秘。至五六岁,尚不敢剪其胎发。惟吴太后废居西内,近安乐,独往来知其事,时时就哺养。上不知也。〗

几曾华渚看虹绕,明镜空嗟不驻颜。忽有黄门报消息,始知少海在人间。

〖他日,上召张敏栉,照鉴叹曰:"冉冉矣,而无子。"敏伏地曰:"死罪!万岁见有子,何言无耶?"上叱:"安得有?"敏叩头曰:"有,只恐不能保耳。倘能保,子现在也。"上曰:"吾自当保之,顾安得有?有安在?"敏叩头言状,上急起入西内,令召见。使至安乐室宣旨,纪氏抱孝宗泣曰:"事已觉,吾无生矣。儿去,见黄袍有须者,儿父也。"乃为孝宗易衣,置小车中,舁之行。既至,孝宗发被地走,入上怀,牵上衣。上顾视,大喜,且泣下曰:"我子也,类我。"〗

西子湖头事检沙,检金未得得容华。不须更结千丝网,玉貌天生入内家。

〖邵贵妃,昌化人,兴献王母也。父淋,淘沙军。生妃,鬻于杭镇守太监。太监爱其慧,为授书,读唐诗、诗余数千首。稍长,有容色,知礼。太监携还京,会中宫选掌礼殡妃,应选。〗

聪慧由来是性成,唐诗千首记分明。独将红叶闲题咏,惹得君王自动情。

〖 时万妃妒甚,邵贵妃托微疾,居外宫,未进也。偶夜坐,自咏所制《红药诗》,宪宗过,闻之大喜,遂召幸。〗

乍别兹颜朱邸开,思亲酬答意堪哀。暮年却喜孙枝茂,继体还从兴国来。

〖成化十二年,册邵氏为宸妃。二十三年,进贵妃。生三子,一兴王,祐杭。一歧王,祐榆。一雍王,祐标。兴王即睿宗也。兴王之国,妃不得从。兴王作思亲诗上妃,妃答之。正德十四年,世宗继大统。妃老矣,尚在宫,目盲。喜其孙为皇帝,摸世宗身顶至踵。乃推本所生,越旧制,进称为皇太后。〗

民间生长未知愁,只道宫中胜外头。却忆空悬明月处,莫教选女下南州。

〖邵太后尝曰:"女子入宫,无生人乐。饮食起居,皆不得自如,如幽系然。以后选女入宫,无下江南。此我留大恩于江南女子者也。江南人家亦幸无以匄恩泽,送女子入宫。"当时以为良言。〗

掖庭初入未胜衣,稍长何来绝世姿。一自青宫承幸后,难令恩宠让当时。

〖万妃,青州诸城人。生四岁,选入掖庭,为圣烈孙太后宫人。及笄而妍,充小答应给事。仁寿宫宪宗为太子时,见而悦之,因窃侍太子。旋命司秩,改侍太子宫。及即位,吴后初立,犹以宫人礼视之,加朴责。吴后废,王皇后继立,鉴昊后事,每损意优容之。妃亦警敏,故善迎帝后意,且笼络诸嫔御,畏之无敢忤者。〗

桂殿朝昏奉起居,后廷游玩恣欢娱。君王偏自多怜爱,裤褶新装马首驱。

〖上尝游幸诸宫,必令万妃裤褶为前驱,狎亵备至。〗

燕燕飞来已数春,何因负约御他人。绿绨方底常传语,裹药重封苇箧频。

〖成化二年正月,万妃生皇第一子,上大喜。为遣中使四出,祈祐诸山川之神。三月封贵妃。既而皇子薨,妃亦自是不再娠。于是大媢,忌绝嫔御进幸。即仍有进幸者,必药之堕其胎,且有从是死者。柏贤妃生悼恭太子,暴卒。即孝宗之生,顶上有寸许无发,皆药所中也。〗

南郊黄雾塞天衢,妃子终先圣主殂。自识君恩同比翼,免教血泪洒苍梧。

〖成化二十三年春,上郊天,大雾,人皆讶之。明日,庆成宴罢,上还宫,忽报万贵妃薨。妃体肥,是日以拂子挞宫人,怒甚,中痰死。上闻报,怃然曰:"万妃长去,吾亦安能久矣。"为辍朝七日,上亦于是年晏驾。〗

明日投怀见异征,长秋恩爱古何曾。一门父子皆侯伯,赫奕于今戚畹称。

〖孝宗张皇后,兴济人。父峦,母金夫人,梦月入怀,生后。后当适人,其所当适者忽大病。及选为太子妃,则前所当适者病已。孝宗即位,立为后。笃爱宫中,同起居,无所别,宠有如民间伉俪然者。峦自都督同知封寿宁伯,卒加赠昌国公。子鹤龄,嗣侯。弟延龄亦从都督同知进封建昌伯,并加保傅。其他群从,以后故,受中书舍人及锦衣百户诸官者,不可胜数。又为后立家庙于兴济,土木闳丽,明世外戚之盛,无过张氏者。〗

守宫论就动宸颜,学士才名迈左班。一首新诗偏忆姊,可教流落在人间。

〖沈选侍,名璚莲,乌程人。宏治初被选入掖庭,孝宗试选女知书者,命为《守宫论》。选侍援笔立成,其发端曰:"甚矣秦之无道也,宫何必守哉?"孝宗悦,擢居第一,使给侍御前,赐名曰女学士。弟溥,举人,官通判。选侍有《寄弟试春官》诗传于外。〗

关山驻跸,塞尘黄,赵女新声拥靓妆。闻道美人新进入,一朝蒙幸忽专房。

〖武宗刘美人,亦称刘夫人,太原民刘良之女,晋王府乐户杨腾名下妓也。正德十二年,上幸大同,驻跸偏头关。遍索女乐于太原,美人偕众妓杂进。上遥见,悦其色。及聆讴,大喜,遂从榆林还,再召之,载以归,命为美人,大见宠幸。初居豹房,后渐入西内专寝。饮食起居,必与偕。言事辄听,左右或触上怒,阴求之,辄一笑而解。江浙诸近幸,虽甚贵倨,见必触首以母事之,呼之曰"刘娘娘"。〗

六龙南幸发京师,爱妓先移潞水湄。不似征辽离别久,玉钗珍重赠临歧。

〖武宗将南征,阴移刘美人至潞河。约驾先发,而随以他舟迎美人。美人脱一簪赠上行,且以为信,曰:"见赠而后赴。"〗

内使空传圣旨来,美人持信坐阳台。太平天子多情甚,御舰亲迎到水隈。

〖上藏簪衣间,过泸沟,驰马失簪。大索数日,不获,去。及至临清州,上遣中使召美人。美人辞曰:"不见簪,非信,不敢赴。"上乃独乘舸昼夜行,旁皇至张家湾,亲迎美人载而南。〗

威武畋游乐未央,独能谏猎史书光。布施遍满南朝寺,姓氏双题第一行。

〖上至扬州,每以数骑猎扬州城西,止宿上方寺。后遂无厌,屡出猎,驰突不测。刘美人谏乃止。时又称为"夫人"。自上方寺至南京,所临寺观,幡■⑶锦绣梵贝夹册,有为上所锡赍者,悉署上号"威武将军镇国总督及夫人刘氏"名字其上。〗

玉辇时时在豹房,君王不独恋禽荒。浣衣局内新承宠,报是佳人王满堂。

〖浣衣王满堂者,霸州民王智女也。以丽色,尝与选嫔宫。既而罢归,耻不肯适人。又时时感异梦,谓必有赵万兴者来聘,当许之,其人贵不可言。里中僧出入智家,知其梦,间以语人。道士段鋹,挟妖术,闻之,遂潜易姓名,且赂僧,使僧前一日谓智家曰:"尔家明日当有大贵人至。"诘旦鋹至,问其姓名,曰"我赵万兴也",智家欢呼罗拜之,遂妻以满堂。鋹乃出妖书,转相煽乱。愚人既神其梦,及见书大信,从之者日益众。鋹畏事漏,携满堂逃之嵫阳,既而嵫阳人亦信之。有峄县儒生潘依道、孙爵杖策至,阴受其术,时背人行主臣礼。于是鋹遂膺号,改元"大顺平定",往来牛兰、神仙二山间。久之,鋹出行,新城民掩获鋹,并得其妖书。抚按以闻,武宗诏释愚民之从者,独斩鋹与依道、爵三人西市。乃特降中旨,令勿杀满堂,没入之,以官奴送浣衣局。既而召入侍豹房,大幸。〗

内廷来往任羊车,记注无官尚寝除。官局近来无一事,昭阳夜饮拜恩初。

〖故事,宫中六局,官有尚寝者,司上寝处事。而文书房内官,记上幸宿所在,及所幸宫嫔、年月,以俟稽考。武宗悉令除却,省记注,掣去尚寝诸所司事。遂遍游宫中,日率小黄门为角抵蹋踘之戏。随所驻辄饮宿不返。其入中宫及东西两宫,不过四五日。〗

宝和店里百般呈,廊下家居永巷行。亲着估衣持簿算,当炉杂坐并弹筝。

〖尝游宝和殿,令内侍出所储摊门,身衣估人衣,首戴瓜拉。自宝和至宝延,凡六店,历与贸易,持簿算,喧訽不相下,别令作市正调和之。拥至廊下家。廊下家者,中官在永巷卖酒家也。筝■⑷琵琶嘈嘈然,坐当炉。妇于其中杂出,牵衣蜂簇而入。濩茶之顷,周历诸家。凡市戏、跳猿、骗马、斗鸡、逐犬,所至瑰集。且实宫人于勾阑,扮演侑酒,醉即宿其处,如是累日。〗

锦衣秘术献君王,初进佳人回鹘装。妙舞清歌看未足,一时供奉尽殊方。

〖有言锦衣卫都督同知于永,善阴道秘术。武宗召入豹房与语,大悦。永,色目人。进言回回女晰润而瑳粲,大胜中土。时都督吕佐亦色目人。永矫旨,索佐家回女善西域舞者,得十二人以进,歌舞达昼夜。顾犹以为不足,乃讽上请召诸侯伯中,故色目籍家妇人入内,驾言歌舞,而择其美者留之,不令出。一日永侍饮,欢舞酒酣,呼永,使即家召其女来。时有言永女殊色,故以召。永诈匿其女,饰邻人白回子女充名以入。上以为真也,悦之。永畏其泄,阳为风痹,固乞去。以其子承袭指挥。诸色目家虽切齿,然无敢发者。〗

乍辞铅粉下彤庭,愿向花前学诵经。天子何因亲剃度,厂中说法更丁宁。

〖西宫大答应。宫人有愿祝发为尼者。上作剃度师,亲为说法,置番经厂中。〗

中监密奏荐红妆,艳质能兼骑射长。胡语琵琶堪绝调,顿令门户满辉光。

〖初,江彬密言,后军都督府右都督马昂,有女姊美艳。时己适毕指挥,有妊矣。上令中使迎取之至豹房。弱颜丽质,顾善骑射,解胡乐,能道达语,遂大幸。马氏一门无大小,皆赐蟒衣。内廷大珰,皆呼昂为舅,赐第太平仓东,熏灼动京师。言官交章谏,皆不纳。上每从数骑过昂饮。一日饮酣,召昂妾。昂以妾病辞,上怒而起。昂惧,乃请罢,而马氏宠衰。〗

宣府行宫驻乘舆,珍奇鳞萃彩云舒。直呼绝塞为家里,转觉长安乐不如。

〖上度居庸关,历怀来、保安诸城堡,遂驻跸宣府。初,江彬劝上于宣府治行在,越岁乃成,縻费不可计。后辇豹房所储珍宝,及巡幸所收妇女,实其中。上甚乐焉,每称曰"家里"。还京后,数数念之不置。〗

佳气遥瞻在大名,金钱四侧掷来成。君王一顾螆蛦掌,恼却蛾眉误此生。

〖世宗陈皇后,元城人。少与诸女掷钱戏,钱皆四侧。既长,昭圣张太后为世宗选婚,台官言"大名有佳气"。得后,迎入宫。嘉靖元年,册为后。后上与后坐,张文二妃者尚茗,上循视其手。后恚,投杯起。上大怒,后以惊悸,忽堕妊,既而崩。〗

慈旨传来选九嫔,黄金册宝玉嶙峋。奉先殿内初成礼,耀首争看翟羽新。

〖嘉靖十年,奉章圣皇太后旨,选九嫔。先是,祖制无九嫔名目。后妃下杂置诸嫔宫,而间以婕妤、昭仪、贵人、美人诸位号。虽稍参汉制,要其所以为储嗣计,未尝乏也。至是特用张璁言,谓上未有子,古者天子立后,并建六宫、三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以广储嗣。陛下春秋鼎盛,宜博求淑女为似续计。于是下慈旨为九嫔之选。三月,方氏、郑氏、王氏、阎氏、韦氏、沈氏、卢氏、沈氏、杜氏九人,并受册,并冠九翟冠,大采鞠衣。圭用次玉谷,文册黄金涂,视皇后杀五分之一。至期,上衮冕告太庙,还服皮弁,御华盖,殿传制遣大臣行册礼。既册,乃从皇后朝奉先殿。礼成,百官入贺,上仍服皮弁受之。〗

漫说天圆与地方,宰臣希旨自无妨。恪恭原善将禋祀,宸眷优崇内德彰。

〖方氏册名德嫔。上以其行礼敬,且升降有仪度,悦之。越二年,张皇后废,欲立后,以问夏言。言故逆上意,顿首曰:"臣请为陛下贺。夫天圆而地方者也。"上大喜,遂以其年立为后。上尝上高祖及高后尊号,后捧高后主亚献,上称其有礼。睿皇后升祔及禁日,后亲扶宝幄,尚匕挟惟谨。睿皇后祥,后奉几筵,帅嫔御行享祀,皆恪恭称上意。上尝特褒之。〗

无端事变起宫闱,全仗长秋息祸机。岂料顿忘宗社恨,翻然病已忆端妃。

〖世宗性卞,待宫人多不测,宫人惧。会所幸曹妃及王宁嫔,侍上寝。寝酣,宫人杨金英等谋弑逆,用组系上颈,而以钗股杂刺上胯间。幸系组仓卒,误为殊死,结得不缩。金英惧,同事张金莲者,知事败,走告后。后驰至解组。上苏,然病悸不能言。后命太监张左、高忠捕宫人杂治词。王宁嫔首云:"曹妃者虽不与,然亦知之。"后乃传上命,收曹妃及金英等十余人,磔于市,并斩其族属十余人,而籍其家。先是,曹妃有容色,上爱之,册为端妃,故每侍上寝。至是上稍愈疑妃冤,曰:"端妃,我所爱,宜无此心。"因德后救已,而翻以妃故憾后。〗

西宫烈焰照天明,内使惊喧奏紫宸。何事沉吟无一语,可怜玉体尽成尘。

〖二十六年十一月,宫中火。中官请救,后上不应。方后遂崩,而已复悼曰:".后救我,而我不能救后。"乃厚其丧葬礼。〗

星官送子梦初征,总角歧嶷更可称。不敢指天频举手,忽归泉路恨难胜。

〖世宗皇贵妃王氏,嘉靖九年选入宫,十年册为昭嫔。十五年,生皇子载睿。生时,有他妃梦星官以婴儿送昭嫔,上异之。是年进昭妃,明年册为贵妃。皇子有奇质,尝见上叩头曰:"儿不敢时时举手者,以天在上也。"上奇其言,至是益重妃。十九年,进皇贵妃。二十八年,皇子薨,年十有四。初冠,行冠礼,翼日而病。命太医视之不治,忽北面拜曰:"儿去矣。"端坐而逝。上悼之,溢庄敬太子。明年妃薨。〗

何人自奏达枫宸,有女还堪充下陈。郊享正逢真吉兆,玺书闻已册宁嫔。

〖李嫔,延津人。嘉靖十四年十月,夏言请慎选贤淑补嫔御,以广储嗣。匕命夫人女官出诸王馆选择。妃父李拱臣自诣通政司上白,有女端丽,堪充下陈。因转送礼部以请。上曰:"此非大臣献谀也。既系亲陈,当从所愿。"遂令拱臣送至京。既至,适上行郊礼。夏言请淑女赴诸王馆,择日选视。上曰:"淑女至京,适逢郊享,此高梅之兆也。"敕勿赴馆选,迳进大内。既进,册宁嫔。无子薨。〗

移居别殿出坤宁,卧病长将玉户扃。堪羡寝门修古礼,履声先已慰人听。

〖穆宗继后陈氏,无子,多病。出坤宁,居别宫。神宗在东宫时,生母李太后尚为贵妃。神宗每晨谒奉先殿朝帝及贵妃毕,即往候后,曰:"娘娘寂寞,礼不可旷。"后闻履声即喜,强起,取经书指而问之。神宗应声答。后且感且喜,贵妃闻后喜,亦喜。〗

太平天子孝思敦,慈圣还同仁圣尊。百戏杂陈娱令节,深宫宴饮不闻喧。

〖神宗嗣位,尊陈后称仁圣,李贵妃称慈圣。两宫既同尊,而后与慈圣皆贤,素无猜嫌,至是益亲谧。神宗又孝事两宫,一无所间。由是后无疾,优游慈宫者二十五年。神宗尝设近侍二百余人,陈百戏,为两宫欢。每遇令节,先于乾清宫大殿设两宫座,使贵嫔请导,上预俟云台门下,拱而立,北向久之。仁圣舆至景运门,慈圣舆至隆宗门,上居中,北向跪。少顷,两舆齐来前,已复齐至乾清门,七起。于是中宫王皇后扶仁圣舆,皇贵妃郑氏扶慈圣舆,导而入。少憩,请升座,自捧觞安几,以及献馔更衣,必膝行稽首,屏顾摄息,皆从来仪注所未有者。于是始陈戏,剧饮乃罢。凡大飨多此类。〗

早岁谁教帝德成,多因慈圣在乾清。经筵御后频呼讲,每至临朝唤五更。

〖万历元年,慈圣皇太后徙居乾清宫,视上临御。诸外廷事,一切倚任阁巨,不敢预,独于上起居,务极严切。上偶不读书,召使长跪。每御讲筵人,尝戏作讲臣进讲后前。后亦以是验其记否。每朝日,五更至上寝所,呼曰:"帝起,今日上朝。"敕左右掖上坐,取水为盥面,挈之登车以出。〗

按歌曲调欲翻新,醉戏惊闻母后嗔。何至竞传师博陆,数行罪已诏酸辛。

〖八年十一月,上曲宴西苑,两宫人侍。上醉顾之,使之歌新声。辞不能。既退,取剑击两宫人。左右劝止之,遂戏截其发以出。翼日慈圣太后闻,大怒。自尚青布袍,屏簪珥,传语阁臣居正具状切谏,且令草罪已御札。又召上跪地,数其过。至云:"必用汝作皇帝耶?"时宫中喧传太后令冯保向阁中取霍光传,将退上,立潞王。上大惧,跪泣不起。久之方解。乃答其所嬖二人逐之。〗

梵刹琳宫遍八坟,倾心施予岂悭财。慈宁宫里清秋节,忽报红莲九朵开。

〖慈圣究心内典,好施予。凡天下名胜地,皆置梵刹,动费钜万。时天下晏安,物力充牣,上亦助施无所吝。尝侍后慈宁宫看花,时已秋节,有铜盎生红莲,莲心抽蕊九,而攒簇四向,如台莲然。上令传外廷观看,看毕仍送慈宁。上亲帅后妃称贺,且赋诗,以为太后慈寿之瑞。〗

昊生画手擅唐时,临写慈容勒石垂。千叶至今供梵宇,威传大士箸威仪。

〖神宗尝于太后千秋节,为太后祈福。敕取内库所藏吴道子画观音像临模之,易以慈容,使梵刹瞻仰,勒石,刷千叶以布天下。天下梵刹皆供之。〗

爱子初封行有日,贵妃留恋独逡巡。千秋上寿须休说,潞邸亲同福邸亲。

〖福王之国,行有日矣。郑贵妃难之,复以祝太后千秋为辞,且多设礼币,冀以悦后。后挥却之,且曰:"不知吾潞王可宣来上寿否?"贵妃乃不敢留。〗

玉熙宫女细腰肢,舞态能含灯影随。身是大梁儒士配,忽传懿旨得佳期。

〖玉熙宫女妓,能戴灯舞。自言家大梁,曾许里中人儒生。慈圣遣还其家,使配焉。〗

四纪皇心已倦勤,那堪章奏更纷纭。宫中却有真良佐,封识分明待上闻。

〖神宗王皇后,性端谨。上丁承平久,天下无事,好静摄。一切章奏,尽留中不下。后封识藏弆,每语一事,即随取上之。〗

年长宫人久未封,一朝承宠踞苍龙。慈宫自检起居注,且喜生孙暮景逢。

〖王贵妃,光宗生母也。初为宫嫔,无宠。年长矣,偶幸,有娠。神宗讳之。故事,宫中承宠,必有赏赍。文书房内官即记年月日及所赐,以为验。侍慈圣语及之,上不应。慈圣命取内起居注相示,且以好喜相慰藉曰:"吾老矣,犹未有孙。果男者,宗社福。也母以子贵,宁分差等耶?"十年四月,封恭妃。八月,光宗生,是为皇长子。〗

里巷争传诏选妃,桃夭未及尽于归。闭门独自伤春色,何意翩然向紫微。

〖郑贵妃,大兴人。万历六年。上以大婚下选择令。民俗称大婚曰"官婚",争嫁娶,虽司城禁之不止。妃故许邻家子为妇,然缺聘物。妃家不听娶,而邻家强之,两家争且哄。妃阖门哭,适中官过门,见妃美,即藉姓去。入宫,册贵妃。及生皇三子,进皇贵妃。〗

高元殿里祀星君,祈嗣常将玉帛焚。自有神明能共鉴,御书一纸更殷勤。

〖郑贵妃权谲善媚,后庭宠幸者无出妃右。时恭妃既生皇长子,顾无宠,册立未有属。妃恃宠请立己子为太子,上许之。先是,大内北上有大高元殿,祠星君最神。妃尝以祈嗣,过祠进祷焉。及生皇三子,请谒谢,邀上设誓,许他日册立。因御书一纸,缄玉盒中赐妃,人未知也。〗

玉盒缄来封识真,那知蠧简已成尘。未谙天意当谁属,且广祈求敬福神。

〖时册立未定,多蜚语。外廷争之者且纷纷,至凡请冠、请婚、请预教,不一而足。至二十九年,群臣争不已,而慈圣皇太后又坚持立长。妃复于是时小失欢于上,上乃移皇长子居迎禧宫,既而册立为皇太子。同日册妃子为福王,皇五子为端王,皇六子为惠王,皇七子为桂王。既立,上遣人取玉盒。视之,封识宛然,而内所书字则虫已尽蚀之矣。上观,惊然。因助妃广建祠宇以祈福焉。〗

东莱闺范旧流传,辇毂重刊亦偶然。何事致来东吉问,忧危竑议忽盈篇。

〖初,刑部侍郎吕坤为按察时,作《闺范图说》一书。太监陈矩从坊间购之,持以进上。上偶赐郑贵妃,妃为之重刻,坤不知也。二十六年,有撰《闺范图说跋》者,名曰《优危竑议》,以为此书本吕坤媚妃为之,其中首颂汉明德马后,且首载其由贵人进位中宫一事,则明明以明德指妃。而妃之刻之,因以自指,此易储之本也,故其文托朱东吉为问答。朱东吉者,谓东朝也。其名"优危",则以坤曾上《忧危》一疏,因即借其名讽之。且曰:"此可忧危事,然即忧危者为之也。"时其跋盛传京师,然不得其人。久之,有疑出于给事中戴士衡与全椒知县樊玉衡者。以士衡曾纠坤,玉衡曾弹妃也。妃弟郑养J性为言于上,上重谪二人,然置妖言不问。〗

东吉初消又福成,贼曹四出网罗横。倾危个个难安枕,抵罪何缘得皦生。

〖越五年,又有为《续忧危竑议》者,其题曰日"国本攸关"。是时皇太子已立,然恐更易者之随之也。其文托郑福成为问答。郑福成者,谓郑之福王当成也。且曰"朱赓为相"。"赓"者,更也,更易之义也。而赓所用者,文则有王世扬、孙玮、李汶、张养志四人,武则有王之祯、陈汝忠、王名世、王承恩、郑国贤五人,其九人合妃而十。周之十乱,有妇人焉。文王舍伯邑考而立武王,即此是也。上闻之大怒,谓诬罔宫闱,离间骨肉。命贼曹四出捕,期在必得。于是辇下大臣,或借以倾危,人人重足立。既久,得皦生光者抵之,乃已。〗

娘娘坟记在山西,内侍传知松柏间。自是勖勤悲罔极,金钱私祭泪潺湲。

〖孝纯皇太后刘氏,初入太子宫,为淑女。万历三十八年十二月,生庄烈愍皇帝。旋以细故失光宗意,被谴,薨。既而光宗悔,恐神庙知之,戒掖庭勿复言,葬于西山。庄烈帝封信王,进贤妃。天启中,信王未之邸,尝居勖勤宫。问近侍曰:"西山有申懿王坟乎?"曰:"有。"其旁有刘娘娘坟乎?"曰:"有。"每密封金钱往祭焉。〗

自怜薄祐失慈亲,遗像访求那得真。赖有梁生能绘影,至尊瞻拜独伤神。

〖庄烈帝即位,上尊溢曰"孝纯恭懿淑穆庄静毗天毓圣皇太后",迁葬庆陵。上五岁失太后,问左右,以遗象莫能得。傅懿妃亦东宫淑女也,生皇六女,皇七女,进封懿妃。尝与太后比宫居,自言宫人有相类者,杂指有眉睫及颊辅间。召太后母灜国太夫人认之。时武英殿中书梁祝,善形摩。灜国太夫人同懿妃出宫人指示,揣以意,令仿佛为图。图成,敕具法驾卤簿,由正阳门警而入。上亲跪午门迎之。既入,悬像乾清宫,呼老宫蝉及素侍太后者来前,使瞻视。或曰是,或曰否。上为之雨泣,六宫皆泣。〗

九月严霜百草摧,宫中竞报李花开。邀封选侍占先兆,谁识黄巢走马来。

〖李妃者,光宗选侍也。时宫中有两李选侍,无所别,因以所居东西宫别之。庄妃居东宫,称东李。此居西宫,称西李。然西李最有宠。神宗初以熹宗早失母,命西李母之。及光宗崩,选侍踞乾清宫,挟制皇长子,邀封皇后。熹宗初立,时值九月,早寒霜甫下,而宫中李花齐开。咸以为选侍当封,相顾贺。而其后闯亦李姓,识者谓此草妖云。〗

梦里黑龙蟠殿柱,汲来金井得双鱼。大横兆已为天子,东李殷勤忆不虚。

〖东李妃,亦光宗选侍也。性简重,寡言笑。名位素居西李前,而宠不能及。尝奉光宗子抚视皇五子。皇五子成立,入继大统,选侍功居多。先是,皇五子在宫,每日起拜天毕,退而谒母,选侍亦爱之。尝梦黑龙蟠殿柱,以告选侍。选侍私自喜,属勿言。又所居东宫后有井二。皇五子随选侍过之,戏汲井得金鱼,汲次井亦如之。崇祯初,上念鞠育劳,加上妃封号,与其弟李成栋,官给田千顷。〗

鸳鸯鸟堕册封时,沦落堪伤事可知。却为慧妃愁失宠,后庭绝粒有谁悲。

〖熹宗李成妃,顺天人。天启四年二月,生皇二女,封成妃。是日地大震,宫瓦皆堕。既而皇二女薨,妃失宠。会张皇后病,皇贵妃任氏以孕王三子临月,成妃仍当夕,上慰之。先是,范氏慧妃者,颇见幸,生悼怀太子,封皇贵妃。以忤客氏意,被斥。妃与慧妃好,每见慧妃,辄怅惋。至是侍上寝,从容为慧妃乞怜。客氏闻,大怒曰:"彼欲树兵向我耶?"遂矫旨革封,幽妃别宫,而逐内库管理李谦于海子杀之。幸妃鉴裕妃事(裕妃张氏绝饮食死),预蓄干食,藏瓴甓间,半月得不死。后乃斥为宫人,而迁之乾西。崇祯元年,诏复妃封号,并膳礼,且请居慈庆后宫,置供奉焉。〗

皓腕系来金跳脱,青纱幕去玉连环。只愁未中天家选,银币重邀又遣还。

〖故事,宫中凡选婚一,必以二副者陪升。即中选,皇太后幕以青纱帕,取金玉跳脱系其臂。不中,则以年月帖子纳淑女袖,而侑以银币遣还。〗

宫中百费俱裁减,早称君王节用情。从此外家休望幸,时艰只合念苍生。

〖庄烈帝即位,立信王妃周氏为皇后。家本节啬,入典宫政,务裁减宫中縻费,不为外家乞恩泽。即岁时大臣命妇人朝贺,亦赏赍,必以礼。时天下饥馑,府库虚空,时议节用。而所行合上意,上甚敬之。〗

梨园子弟一长吁,绘出流民郑侠图。帝后相看齐下泪,难教此际纵欢娱。

〖初,神庙以孝养,故设两宫百戏。自宫中旧戏,以及民间爨弄,无不备。至是,悉裁革,而独留旧戏承应。如所称过锦戏者,仿佛古优伶供奉,取时事谐谑,以备规讽。时旱蝗,中州贼大起,戏者作驱蝗及避贼状。后见之,徐谓上曰:"有此耶?"因掩面泣,上亦泣,是日遂罢戏。〗

中使持貂问起居,君王应悔曩时疏。启祥退处乃三月,泪湿罗衣恨有余。

〖时田贵妃有宠,倨见周后,为后所抑。妃向上泣诉。妃父教之上书,阳引愆,而别为微词挑之。上在交泰殿与后语不合,上推后仆地。后愤不食,欲自戕。上寻悔,遣中使持貂裀赐后,且问后起居。后勉为一餐。上传旨令贵妃省愆,退居启祥宫,三月不召。〗

永和门外看花时,樛木能萦国后思。依旧蒙恩当御幸,不教长抱别离悲。

〖既而后在永和门看花,请召妃,上不应。后遽以车迎之,乃相见如初。〗

烽火惊传事日非,南中家业尚堪依。如何欲语还中止,终恐君王失事机。

〖周后闻寇渐棘,微言曰:"吾南中尚有一家居。"盖意在南迁也。上问何从知之,后不语。后凡有所言,不欲尽,且不欲言外。多此类。〗

午夜披章烛影摇,晏安那复似前朝。慈宁一觉难成梦,追忆当时不自聊。

〖先是,宣懿康昭刘妃者,神宗妃也。万历六年,立中宫时,随册为昭妃。于嫔嫱中最贤而有年。崇祯改元,七使之居慈宁宫,掌太后印,称太妃。周后之选,实太妃赞成之。后遇岁节,上朝太妃,朝毕,坐而飨以茶。上甫就坐,忽欠伸,偃栲栳,鼾齁徐闻。太妃戒勿惊,命尚衣者覆以帔,左右皆植立,屏息以俟。有顷,上觉,摄衣起,谢曰:"圣祖时天下少事,宫中皆晏安,太妃所亲见也。至儿子苦多,着实难枝梧。两夜省文书,自谓年甫逾壮,尚不磨耗,不谓蚤困劣。在太妃前惛然不自持,一至此。"太妃泣。上归,为后言,后亦泣。〗

元良出阁内朝稀,禀命初来款玉扉。忽报中原豺虎逼,至尊侧席正长欷。

〖周后生皇长子,已册立,出阁读书。故事,太子既出阁,非上命不朝后。偶上坐便殿,皇太子以出阁故,来请朝。时案有急奏,则寇破河南报也。上叹曰:"儿见母有几,而关我耶。今后竟人朝,勿闻也。"〗

繁华自古说扬州,三辅豪家恣冶游。闻说贵妃承宠后,金吾恩泽古难俦。

〖皇贵妃田氏,西安人。世行估扬州。父宏遇,以奢自豪。生妃而纤妍。扬故多街女,习伎能。宏遇娶之为后妻,教妃鼓琴。天启中选妃,入信王邸。信王入嗣,册礼妃。父宏遇授游击将军,锦衣卫指挥。妃最宠,未几进为皇贵妃。颇干预,每见上辄为外家乞恩泽。宏遇以妃故,官左都督,交游结纳,极园林声伎之盛。朝士附势者,争相朝请,每以外情输宫禁。〗

玉骨冰肌迥出群,蘅芜香气不须熏。御前炫服羹频进,粉汗何曲裛露纹。

〖贵妃体洁,有蘅芜香。虽盛暑无汗。尝被礼服,上令吸羹以试之,终如常。〗

五音响出七条弦,呵女琴声阿母传。绿绮唤来新奏御,当关莫禁任朝天。

〖妃尝鼓琴。上问师何人,以后母对。上不信,妃恐上疑己,逾月以他事,请召母入,乘间令鼓琴上前,一再行。上悦,赐劳之。自是母出入尝注宫,斗籍不复禁。〗

宫中燕见卸浓妆,蝉鬓休梳副髲藏。轻翦薄罗笼蜀锦,着来新样旧衣裳。

〖田妃善妆拢,每以新法变宫中仪法。燕见却首服,别作副髲,藏发间。宫衣用纱縠,杂缀诸翦绣,而隐以他色,如罨画然。〗

珠胎隐映鸦青石,细縠轻遮金缕灯。望里光明常四照,内中尽道昔何曾。

〖上冠,旧缀鸦青石,与珠相间。妃去珠,易以珠胎面,嵌鸦青于其中,望之有光焉。宫中灯多镂金匼匝,虽烜丽而炬不外达。妃乃刳灯扇,每当炬处,去一方,以疏绡幕之。炬影左右彻,观者称快。〗

累石为山玩月台,奇花杂植逐时开。重重棕叶临衢覆,小小宫娥舁辇来。

〖田妃尝厌宫闼过高回,崇杠大牖,所居不适意。乃就廊房为低槛曲楯,蔽以敞槅,杂采扬州诸什器床簟,供设其中。宫西建一台,累石为洞,莳花药。每张幄坐其旁,曰"玩月台"。又以永巷接宫门御盖,往来必行风日中。妃令为■⑸薄夹棕叶覆之。凡用心之巧,多如此类。虽变易旧制,然较便,故上亦听之。且尝去小黄门之舁己舆者,而易以宫婢。上称其有礼。〗

新样花枝出秀州,象生偏上丽人头。中官采办无寻处,曾向吴家买去不。

〖宫中凡令节,宫人以插戴相饷。偶贵妃宫宫婢戴新样花,他官皆无有。中宫宫婢齐向上叩头乞赐。上使中官出采办,越数百里不能得。上以问妃,妃曰:"此象生花也,出嘉兴。有吴吏部家人携来京,而妾家买之。"〗

两河催饷军书急,戚畹捐输助国难。薄侍武清亡爱子,九莲神语听心酸。

〖田妃以构后故摘冠,斥居启祥宫,令省愆。妃生皇三子永王,及皇五子。皇五子遂薨于启祥宫。既而用后言召妃,复妃礼如故,而妃遂病。当妃居启祥宫时,皇五子有疾,两河催饷者日三至。武清侯孽子李国正,讦其兄国瑞藏禁物,自庄房土地外,精镠珍宝累万万。上召见国瑞,谕以输饷。国瑞辞不能,上怒责之。时灜国太夫人、嘉定伯奎、驸马都尉昺同辞为上请,不听。既而国瑞死,皇五子疾剧。有凭之为言者曰:"吾九莲菩萨也,上待吾宗薄,百逝将去。此皇五子慧,随我行。"先是,神庙时孝事慈圣皇太后,有言慈圣为九莲化身,宫中遂以慈圣像装九莲菩萨祀之。武清侯即慈圣宗也。至是宫中祷九莲彻三昼夜,而皇五子终不起。上悔,叹息曰:"竟以我故杀此儿。"溢曰悼灵王。〗

白头宫女说先朝,爱子初封念路遥。三岁来朝嫌太晚,如今追忆却魂销。

〖后上至妃宫,思悼灵,哀之。值寇乱甚,河南诸王多被害。怆念骨肉,间伤怀,呼老宫婢能言宫中往事者,使言之。因言:"福王之国时,神庙钟爱。王出宫门,召还者三。且约三岁当入朝。上屈指日:'三岁一千日,但恐皇父不待汝,如何?'时上年高,王皇后稀进见。当大渐时,犹顾视贵妃,谆谆以河南为念,今何如矣(时福王已遇害)。"上欷歔而起。〗

卧病承乾念主恩,君王临视更何言。怪他不及寻常语,女弟频将托至尊。

〖后田妃居永乾宫,病笃。上数自临视。妃无言,惟以外家女弟为属。上雅知妃意,且亦微闻其女弟甚美,然无意求也。〗

平明贼骑满宫闱,帝后升遐事已非。奇节何来巾帼辈,青霞女子死如归。

〖青霞女子,青霞室中签书女也。上自后妃诸嫔外,不欲多宫宠。每有选淑女承侍者,于乾清宫旁室,更名青霞,令杂居室中,名"女子"。贼入宫,女子共奔入乾西,阖户自焚。死时诸宫宫人多徇者,不得其姓氏。〗

诈称贵主思擒贼,天意难回志未成。宫婢能捐三尺剑,一时朝省愧簪缨。

〖昭仁宫婢费氏,为贼得,自称昭仁主。贼以献自成。自成令宫监验之,非是。以赐贼帅罗让。费氏曰:"吾虽非主,然故名家子。必欲犯者,须以礼。"帅乃张宴集,诸渠豪饮,拥入室。费氏挟刃舂帅喉,连刺数刃,遂自刭。曰:"吾之不能杀自成,天也。"自成闻,大惊,今收葬之。〗

【附录】明宫词

佚名

双树婆娑荫玉除,九莲菩萨认模糊。英华殿里陪鸾去,采得菩提作念珠。

〖英华殿在紫禁城的西北,是一座专门供佛的宫殿。明朝万历皇帝的母亲李氏,曾亲手在这院中种下两株菩提树,据说还是从南海移植过来的名品。每年结出的金线菩提子甚是珍贵,宫人用它穿成念珠,被民间视为珍品,种植此树的慈圣太后去世后,万历皇帝极为悲痛,在菩提树东北侧的别殿,供奉了母亲的画像。每月的初一,十五,万历皇帝都来此凭吊。宫里曾经传说,慈圣太后是九莲菩萨转世,因此,万历皇帝为母亲敬赠了一个"九莲菩萨"的尊号。如今这两棵菩提树已衍成七株,更另枝繁叶茂了。有机会一定要再去拾几颗菩提子回来,也算是紫禁城秋天给我的特别恩赐吧。〗

吴绫披拂彩装真,上用红罗出惜薪。胆怯宫娥偷眼看,夹门左右立天神。

〖《酌中志》载,惜薪司,凡宫中所用红罗炭者,皆易州一带山中硬木烧成。用红土刷筐盛之,故名"红罗"。厂中旧有香匠,塑造香饼兽炭。又塑造"将军",或"福判仙童钟馗",各成对。高二尺许,用金彩装画如门神,黑面黑手,以存炭制,名曰"彩装"。于十一月二十四日,奉安于宫殿各门两旁。此亦岁暮,植"将军炭"于门旁之遗意也。逆贤(魏忠贤)专政,皆增而大之,所费百倍于前。穿以真正绫绢,备以真正弓矢,兵器,须眉直竖,猛恶如生。〗

蹴圆堂接蹴圆亭,水戏翻新幻异形。瀑布喷珠球上下,随机宛转散流星。

〖《天启宫词注》载,宫中旧有"蹴圆亭",上又手造"蹴圆堂"。《酌中志》载,先帝好作水戏,用大木桶、大铜缸之类,凿孔创机启闭灌输,或涌泄如喷珠,或澌流如瀑布,或伏机于下,借水力冲护圆木球,如核桃大者,于水涌之,大小盘旋,宛转随高随下,久而不坠。视为戏笑。〗

鼓乐喧天响遏云:懋勤殿里戏初陈。厂公惯听王瘸诨,作底回头避骂秦。

〖《酌中志》载,先帝最好武戏。于懋勤殿升坐,多点"宋岳武穆"。戏文至疯和尚骂秦桧处,逆贤尝避而不视,左右多笑之。自天启六年以后,凡御前插科打诨。有钟鼓司佥事王进朝,绰号"王瘸子"。抹脸诙谐,公然称赞惜薪司,怎样轸恤商人;内务府怎样米积天堆;东厂怎样奸剔弊;宝和殿怎样裕国通商;内修朝政,外镇边疆。或称好个魏公公,或好个魏太监……逆贤居之不疑,自以为美。先帝圣颜亦为喜悦。回想宪宗时,汪直擅权,尚有怀恩之流,居帝左右,所以阿丑敢谲谏也!〗

防奸常恐 心藏,椟食朝朝进信王。毕竞真龙天眷顾,花名早兆御袍黄。

〖《彤史拾遗》载,懿安皇后,居慈宁宫时,阉方叵测,左右窥伺者,皆其党。后预戒信王宫,勿食宫中食。及即位,犹从戚畹家,取椟食进。(又)载,东宫李妃,亦光宗选侍也。以别西宫李妃,故称东。尝奉光宗命,抚视皇五子。皇五子在宫,尝梦黑熊蟠殿柱,以告选侍。选侍私自喜,嘱勿言。又所居东宫后,有井二。皇五子随选侍过之,戏汲井,得全鱼。汲次井,亦如之。《王誉昌崇祯宫词注》载,丁卯春,忠贤以牡丹二百余株,献于潜邸。署其名于长笺,首列"御袍黄"。是秋,登宝位,亦先兆也。〗

古训由来戒色荒,九重杜渐虑方长。闻香心动传严禁,恐有巫云误楚王。

〖《明季北略》载,上御便殿,阅奏章。闻香心动,诘近臣,何来?对以宫中旧方。上叱令毁之,勿复进。因叹息曰:"皇考、皇兄皆为此误也!"(又)载,附记二事云:一夕,上与词臣论治。更余未退。上忽起,命内监秉烛绕行遍阅壁隅,寂无所见。已而,遥见殿角火星微,立命毁壁。入视,见一小,持香端坐于内。询之,乃魏逆所使也。上勤于政事,故此香,使欲心顿起耳。上曰:"吾方静摄,而心忽动,固疑有是。"命去之。上初立,魏逆进国色四人。欲不受,恐致疑,遂纳之。入宫遍索其体,虚无他物,只带端各佩香丸一颗,大如黍子,名曰"迷魂香"。一触之,魂即为之迷矣,上命勿进。〗

灾异凶荒降自天,兢兢敢谓式无愆。至尊修省移居日,阑陛尘封一律免。

〖《崇祯宫词注》载,旧制,圣驾修省,中官衣素青。盖夏用纯绢,冬则元色也。省愆居在文华殿。后其制度,用木为通透之。基高三尺余,下不令墙壁至地,四围亦无比屋。熹宗庙,辛酉而降阑陛尘封。上遇灾异凶荒,每临幸焉。〗

旧桃几日换新符,殿阁春联字贯珠。例用泥金书吉利,年年依样画葫芦。

〖《崇祯宫词注》载,宫中春联,例用泥金葫芦,内书吉利福寿,字旁写曰:"送瘟使者将归去,俺家也有一葫芦。"以祓除不祥。 〗

上帝昭昭监在兹,光明殿外自悲时。称儿自肃朝天礼,谢却寻常祝史辞。

〖《崇祯宫词注》载,光明殿供安玉帝像,正月九日、十二月二十五日,帝并到殿前行香。其朝礼之词,每自称"儿子"。 〗

花相花王取次芳,相邀花下醉琼浆。太禧白与金茎露,总是长春内酒香。

〖《崇祯宫词注》载,四月三日为万寿节。旧例,于四月宫眷、内臣,换穿纱衣。牡丹盛后,即开宴赏芍药花也。(又)载,御前酒,皆内臣监酿,光禄不得与。上喜饮"金茎露"、"太禧白"二种,尝名之曰"长春露"、"长春白"。盖内法酒,总名"长春"。自以二字冠之。宫中不得复称"金茎"、"太禧"矣。〗

凌晨催进燕窝汤,佩鸣出膳房。为是酸咸要调剂,上方滋味许先。

〖《崇祯宫词注》载,帝嗜燕窝羹,膳夫煮就羹汤,先呈所司,递四五人,参酌咸淡方进御。〗

轮流尚膳出黄门,别有调和属翊坤。算到十斋方戒杀,独怜未邀恩。

〖《酌中志》载,天启以前,凡圣驾每日所进之膳,俱司礼监掌和秉笔掌东厂者,二三人轮办。近年,改由尚膳监,亦节省意。十三年复照旧例,挨月供办。《崇祯宫词注》载,翊坤宫近侍刘某,善治扁食。进御者,必其手造。(又)载,帝与后,每月持十斋,嫌膳无味。尚膳因将生鹅退毛,从后穴去肠秽,纳蔬菜于中,煮一沸取出,酒洗净,另用麻油烹煮。以进,遂甘之也。〗

宫妆新样出姑苏,仿效终嫌态不如。缟素独邀天一笑,白衣大士降凡初。

〖《崇祯宫词注》载,皇后居苏州,田贵妃居扬州,皆习江南服饰,谓之"苏样"。(又)载,宫着暑衣,从来有用纯素者,葛亦唯帝用之,余皆不敢用。后以白纱为衫,不加修饰。上笑曰:"此真白衣大士也!"自后穿纯素暑衣,一时宫眷裙衫,俱用白纱裁制。内衬以绯交裆红腹,掩映而已。 〗

春来西苑报花开,宫眷连朝采艳回。插遍胆瓶供御几,共称宸赏重黄梅。

〖《崇祯宫词注》载,凡西苑花开,司苑具报。后每遣宫婢采折,以供赏。间亦行幸。(又)载,西苑黄梅最多,上所好也。花时临赏,每折小枝,簪于胆瓶。遍置"清霞轩"、"清霞居"等处几案间。 〗

不乞君恩向外家,内廷恭俭戒繁华。草棉合补豳图阙,近报江南进纺车。

〖《彤史拾遗》载,皇后家本节啬。而入典宫,政务减俭,裁宫中糜费,不为外家乞恩泽。《崇祯宫词注》载,英武殿画士所画锦盆,堆名花、杂果,或货郎担百物。毕陈画围屏成架御用。监按节安设。是年,帝谕画《豳风图》,设于乾清西暖阁。(又)载,八年三月,后谕苏州织造太监,进草棉纺车二十四具,以教宫嫔。〗

滴粉搓酥尽月娥,花球斜插鬓边螺。天颜最喜颜如玉,笑煞人间鬼脸多。

〖《崇祯宫词注》载,皇后颜如玉,不事涂泽,田贵妃亦然。余不及也。(又)载,后喜茉莉,坤宁宫有六十余株,花极繁。每晨摘花簇成球,缀于鬟鬓。(又)载,宫中收紫茉莉,实研细蒸熟,名"珍珠粉"。取白鹤花蕊,剪去其蒂,实以民间所用粉,蒸熟,名"玉簪粉"。此懿安从外传入,宫眷皆用之。故帝不喜涂泽,每见施粉稍重者,笑曰:"浑似庙中鬼脸。"〗

史学渊源溯绛纱,久期黄阁拜黄麻。乍观除目心私喜,误赞吾家老探花。

〖《崇祯宫词注》载,陈文庄仁锡,尝舍于周皇亲家,后少时出见仁锡,奇其容貌,谓后父曰:"君女,天下贵人!使以'通'教之!"后于此书,最详贯。(又)载,一日,后与上,同看除目。后见陈文庄名,指之曰:"此吾家探花也!"上不悦。曰:"既是汝家翰林,莫想得阁老?"后因言他事,以解之。〗

香几雕屏寄幽时,天生神技不须师。宫娥乞得先皇巧,第一梅篮人如斯。

〖《崇祯宫词注》载,熹庙手制器物,极精巧。时犹存沉香假山一座,暨灯屏、香几数种。帝见之,谕收贮。曰:"亦一时精神所寄也!"(又)载,时有宫女阿奇者,能以青梅雕剜,脱核镂成花鸟,纤细可爱。擘之玲珑如小盆,阖之依然梅也,名"梅篮"。〗

宫绫浅碧镇相,瑟瑟波纹漾月华。一自御前邀奖后,衬衣不羡海天霞。

〖《崇祯宫词注》载,一夕,袁贵妃侍于月下,衣浅碧绫,即所谓"天水碧"也。帝曰:"此特雅倩!"于是,宫眷皆尚之,绫价一时昂贵。《天启宫词注》载,当时用天青竹绿花纱罗,当青素衬。以海天霞色淡红里衣,内外掩映,望之如波纹木理焉。〗

崆峒引子烂柯游,访道聊思解国愁。选侍同称琴弟子,弹将五曲谁为头。

〖《崇祯宫词注》载,帝雅好鼓琴,尝制"访道五曲"。曰"崆峒引",曰"敲爻歌",曰"据桐吟",曰"参同契",曰"烂柯游",令田贵妃操之。(又)载,选侍,从田贵妃学琴,称为"入室弟子"。〗

月台张幄为花忙,花与如花恰颉颃。一段蘅芜香不散,始知国色即天香。

〖《彤史拾遗》载,田贵妃宫西建一台,垒石为洞,莳花药。每张幄,坐其旁,曰"玩月台"。(又)载,贵妃体洁,有蘅芜香,虽盛暑无汗。〗

宝冠随例缀鸦青,新换珠胎分外明。燕儿无烦钗珥饰,藏偏称髻云轻。

〖《彤史拾遗》载,上冠旧缀鸦青石,与珠相间。妃去珠,易以珠胎,而嵌鸦青于其中,望之有光焉。(又)载,妃擅妆拢,每以新饰,变宫中仪法。燕儿却首饰,别作副藏发间。〗

大牖崇杠变曲房,新来什器尽维扬。夜深灯影群称快,金缕疏绡沏四方。

〖《彤史拾遗》载,妃常厌宫闼崇杠大牖,所居不适意。乃就廊房为低槛曲,蔽以敞。杂采扬州诸什器床簟,供设其中。(又)载,宫中灯,多缕金叵匝,虽丽,而炬不外达。妃乃刳灯扇。每当炬处去一方,以疏绡慕之炬影,左右沏观者称快。〗

编梭织废覆晴空,永巷深深跸路通。风日不教侵御盖,从今来往绿云中。

〖《彤史拾遗》载,妃以永巷接宫门,御盖往来必行。风日中,妃令为废薄夹梭叶覆之。〗

步舆安稳压香肩,细步纤纤夹路旋。恃宠频番更旧制,翻因知礼博君怜。

〖《彤史拾遗》载,贵妃用心工巧,虽变易旧制,然较便故,上亦听之。且尝去小黄门舁,已舆者而易之宫婢。上称其有礼。〗

承乾宫里昼厌厌,画卷书束拥翠帘。写就群芳呈御览,晴窗磨墨自题。

〖《崇祯宫词注》载,袁田二妃同选,袁居翊坤宫,在西。田居承乾宫,在东。(又)载,田贵妃幼习锺王楷法,继得禁本,临摹遂臻能品。凡书画卷轴,帝每谕妃题签。(又)载,田贵妃工写生。尝作"群芳图"进上,帝留之御几,时展玩焉。〗

手疏谆谆戒放淫,居然大宝备良箴。獬冠拜赐宫花补,应喻深宫补心。

〖《崇祯宫词注》载,苏州织造局,进女乐,帝颇惑之。田贵妃疏谏曰:"当今中外多事,非皇上燕乐之秋。"帝答批曰:"久不见卿,学问大进。但先朝有之,并非朕始,卿何虑焉!"(又)载,刘文烈(理顺),为御史时,上赐以宫花补子,精致异常,乃出自田贵妃之手。 〗

金 轻拨圣颜开,敕赐瑶琴号小雷。自道谱从阿母授,新声漫讶教坊来。

〖《西河诗话》载,田贵妃好鼓乐,上尝赐小雷琴,令弹。忽一日,询曰:"何师得之?"妃以"母授"对。既而,妃请召母至,伺上见幸时,无意间令母弹《广陵散》曲。上闻之,颇忆其语,大悦,赏赉甚厚。妃母多技,尝教妃。妃恐上见疑,故令母入宫,以实其语。〗

问到西山感露霜,几回遣使奠椒浆。乾清画像新迎入,宫婢相看泣影堂。

〖《明史》载,孝纯刘太后,光宗妃,庄烈帝生母也,葬于西山。天启中,庄烈帝居勤宫,问近侍曰:"西山有申懿王坟乎?"答曰:"有。"帝问:"旁有刘娘娘坟乎?"答曰:"有"。每密付金钱,往祭。及即位,迁葬庆陵。帝五岁,失太后。问左右:"遗像莫能得传?"懿妃自称,习太后言,宫人中状貌有相类者。命太后母瀛国太夫人徐氏,指示画工,可意得也。图成,由正阳门,具法驾迎入。帝跪讶,于午门悬之宫中,呼老宫婢视之。或言似,或曰否。帝为雨泣,六宫亦泣。〗

史集库萃芸香,乙览先呈游艺堂。微省郎官方夜直,黄门承问下回廊。

〖《日下旧闻》载,嘉靖十三年,建皇史于重华门殿西,藏太祖以来,御笔实录。(又)载,"古今通集库"以贮古今君臣画像、符券、典籍。(又)载,崇祯中,上设游艺堂,为涉览文史地也。有所问言"武英殿"掌殿中官,中官以问供事中书。〗

被谴应知怙宠非,退居三月冷鸳帏。景和春到花争笑,似感昭阳召贵妃。

〖《彤史拾遗》载,田妃见后稍倨,后每抑之以礼。会岁旦朝正,妃当诣坤宁宫朝。适天寒雨雪,翟车止门外,不即入,又不令传免入之。袁淑妃车至,即传入相见,且故为好语谢之去。于是,始传妃车入,坐朝之,朝已遽下无他言。妃大恨,向上泣诉。上在交泰殿,与后语不合,推后扑地。上寻悔,令贵妃省愆退居启祥宫,三月不召。既而,后在景和门看花,请召妃。上不应。后遽令以车迎之。乃相见如初。坤宁宫,皇后所居。左曰"景和门",右曰"隆福门"。东宫,贵妃所居。东二长街之乐,曰"永和宫",乃田妃之宫。〗

凤阁晨开贺岁初,特宣命妇拜丹除。中宫好学勤谘访,多少香闺习史书。

〖《钱廉益崇祯诗集注》载,元日命妇朝贺中宫。传闻中宫好学。新参夫人有延师学"通"者。〗

致身谁效古忠良,一纸新题试内。较艺庭前膺上选,蟾蜍眉认两斑黄。

〖《酌中志》载,郑太监(之惠),任邱人。专心经史,亦能作时艺古文。天启五年,起典籍,后升监官。时两眼上皮,各生黄斑一,如蟾蜍眉也。今上御极。元年冬,御前亲试。出"事君能致其身"题,考时艺。中选升随堂,诚古今殊遇也。〗

薰风满殿起赓歌,琴曲抄来御制多。新入未谙皇极谱,调弦先问褚贞娥。

〖《轮庵和尚鼎湖篇序》载,丁丑戊寅间,先公受知于烈皇帝,遵旨改撰琴谱。上自制《五建皇极》、《百僚》、《师师》诸曲。命先公付尹紫芝内翰翻谱、钩剔。时司其事者,内监琴张。张奉命出宫嫔褚贞娥等,礼内翰为师,指授琴学。轮庵,名同揆。明相国文肃弟,震亨之子。少为诸生,名果,字园公。沧桑后,逃于禅。震亨以善琴,供奉思陵。〗

玉勒金羁似锦铺,名牌纷沓控蛮奴。仗移皇极临轩看,画出周王骏马图。

〖《思陵典礼记》载,大朝后殿看马,其事始于世庙,久不举行。崇祯壬申冬至郊祀。次日,上受朝毕,更便服,于皇极殿设幄,阅视御马监马匹。每马各有名牌,壮士控之,由东过西。阅马三百三十三匹。云锦成群,真所谓"天闲上驷"也。〗

剪彩消寒制最精,余寒未尽已新正。内人插戴纷相饷,谁识奇花号象生。

〖《崇祯宫词注》载,袁贵妃善剪彩花。每入冬节,制花朵以为妆助,宫中谓之"消寒花"。《彤史拾遗》载,宫中令节,宫人以插戴相饷。偶贵妃宫婢,戴新样花,他宫皆无。上问妃。妃曰:"此象生花也!出嘉兴。有吴吏部携来京,而妾身买之!"上不悦。〗

缃钩落地轻,凌波稳称绣初成。猫头竟应旄头谶,不道禳灾又召兵。

〖《崇祯宫词注》载,五六年间,宫眷每绣兽头于鞋上,以辟不祥,呼为"猫头鞋"。识者谓"猫"即"旄"也,兵象之兆。〗

掌珠新殒圣心伤,忽报前敌陷洛阳。白发宫娥谈旧事,福王可似悼灵王。

〖《彤史拾遗》载,当妃居"启祥宫"时,皇五子有疾,两河催饷者,日三至。武清侯孽子李国正,讦其兄国瑞,藏禁物。自庄房土地外,精环宝累万万。上召见国瑞,谕以输饷。辞不能,上怒责之。既而国瑞死,皇五子疾剧。有凭之为言者曰:"吾九莲菩萨也!上待吾家薄,吾将逝去。此皇五子慧,随我行!"先是,神宗时,孝事慈圣皇太后。有言慈圣为"九莲化身",遂以慈圣像,装九莲菩萨祀之。武清侯即慈圣家也。至是,宫中祷九莲,彻三昼夜,而皇五子终不起,谥曰"悼灵王"。后上至妃宫,思悼灵哀之。值寇乱甚,河南诸王多被害。怆念骨肉,呼老宫婢,能言宫中往事者,使言之。因言福王之国时,神庙锺爱王,出宫门召还者三,且约三岁当入朝。当大渐时,犹顾视贵妃,以河南为念,今何如矣!上唏嘘而起。〗

懿安宫外驻銮舆,响晚朝正问起居。四拜礼完还四拜,至尊珍重托心曲。

〖《明史·懿安皇后传》载,熹宗大渐,后折逆阉谋,力与大臣传遗命,定迎立事。愍帝立,上尊号曰"懿安",居慈宁宫。《崇祯宫词注》载,田贵妃所遗二子,托懿安抚养,十六年元旦,朝懿安于仁寿殿,行四拜礼毕,复四拜,谢抚皇子也。〗

国祚相延漫卜年,中元水殿信先传。锵然掷地声惊坐,空外飞来十七砖。

〖《崇祯宫词注》载,中元节,帝同后妃幸后园湖中,置酒水殿。内侍僧道两班,作法事施食放灯。忽于空中飞大砖至殿前,司礼大亲至其处之,连飞至十七块而止。〗

偶像纷纷出禁城,先期佛已去乾清。中宫欲代君王忏,内苑新添梵呗声。

〖《崇祯宫词注》载,内玉皇殿,永乐时建。有旨撤像,内侍启钥而入,大声陡发,震倒像前供桌,飞尘满室。内侍相顾骇愕,莫敢执奏,像重甚,不可动摇,遂用巨曳之下座,时内殿诸像并毁。盖起于礼部尚书徐光启之疏。光启奏泰西氏教以辟"佛老",而帝听之也。既而,后知撤像时灵异,言于帝。帝深悔。而宫眷之持斋礼诵,较盛于前矣。(又)载,乾清宫梁拱之间,遍雕佛像,以累百计。一夜,殿中忽闻乐声锵鸣,自内出往西而去。三日后,奉旨将撤像,置于外地之寺院。 〗

宵旰忧劳逐日添,寇如蔓草总难芟。何人自号盐梅将,空使君王梦传岩。

〖《崇祯宫词注》载,十一月某日,帝语辅臣曰:"朕夕梦故辅杨嗣昌,稽颡庭下曰:'臣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为诸臣不公不平,连章见诋,故归诉于皇上!'。"语毕,天颜惨恻久之。前嗣昌在蜀于顺庆公署题匾,自旌曰"盐梅大将"。〗

连日天厨敕断荤,今朝解菜为亲恩。传来瀛国夫人梦,未食先教陨泪痕。

〖《彤史拾遗》载,上念寇祸,茹蔬断庖割。后见上体瘁,具酒馔为上解菜。上接瀛国夫人奏。(瀛国夫人者,孝纯太后母也)瀛国夜梦孝纯归,语上,瘁而哭,言动举止如平时。又云,"翌日有为解菜者,上勿却也!"上持奏,入宫见后解菜。惊询曰:"汝何以为此?岂亦有所闻也!"后曰:"无有"。因念先后慈,于冥冥中尚保惜。至此乃出奏示后再拜。举箸相向哭,泪溢盘。 〗

尽日瞻天不见天,承华望幸几经年。宫门未听銮舆过,夜夜红灯照例悬。

〖《崇祯宫词注》载,每日暮,各宫门挂红纱灯笼二,圣驾幸临某宫,则宫门之灯先卸。东西巡街者,即传各宫俱卸灯寝息。承华宫在音门边,陈妃居之。数年之间,只一幸焉。(又)载,钱守俊,初给事"承华宫"。见陈妃愁坐,曰:"娘娘何不快乐?"陈妃曰:"人生天也不见,有何快?"守俊曰:"天,举头便见!"陈妃苦笑曰:"呆子!"〗

羽客南城设醮时,忧勤常恐外人知。玉熙漫进新番戏,昨日水嬉汴京失。

〖《日下旧闻》载,崇祯时,中外多事,每遗羽流于南城,为章醮之举。上与后妃,密往行礼,自文华殿西夹道中往来。一曰,有部行接本在会极门。忽传驾返,慌恐避入文华门直房,于窗隙中窥见。不知上亦窥见矣,使中问姓名。复谕之,至外勿言也。《金鳌退食笔记》载,崇祯帝每宴玉熙宫,作"过锦水嬉"之戏。一曰宴次,报汴京失守,亲藩被害,遂大恸而罢。〗

青纱零乱液池滨,殉国贞魂恨未伸。杀贼欲虑先帝愤,天心应鉴费宫人。

〖《陈其年妇人集》载,长安女尼妙音,先帝时旧宫人也。言宫中侍姬,都以青纱护发,外施钗钏。《明季北略》载,自成其帅,先入宫。宫人魏氏,大呼曰:"贼入大内,我辈必遭所污,有志者早为计!"遂跳入御河死,从死者积一二百人。《彤史拾遗》载,昭仁宫宫婢费氏为寇得,自称昭仁主。寇以献自成。自成令宫监试之,非是,以赐其帅罗让。费氏曰:"吾虽非主,然故名家子,必欲犯者,须以礼!"罗乃张宴,聚众将豪饮。拥入室,费氏挟刀刺罗喉,遂自刎。临刎曰:"不能杀自成,天也!"〗

附:福王

福王,名由崧,神宗之孙,福恭王之长子也。甲申三月,京师失守。四月凶讯至南京,诸大臣议立君,未有所属。适王与潞王皆以避寇,至淮上,马士英立王监国。明年正月即帝位,五月南都陷,王走死,在位一年,改元一(宏光)。

玉楼天半响歌弦,曲破新翻燕子笺。最是梨园关上虑,朝臣须避老神仙。

〖《王渔洋秦淮杂诗注》载,宏光时,阮(大成)司马,以吴绫作朱丝阑书燕子笺,进宫中。《明季南略》载,除夕,上在兴宁宫,色忽不怡。韩赞周言:"新宫宜欢。"上曰:"梨园殊少佳者。"赞周泣曰:"臣以陛下令节,或思皇考,或念先帝,乃作此想也!"《续幸存录》载,宏光狎近匪人,教坊乐官,出入朝房,诸大老无以目之,共呼为"老神仙"。〗

南部烟花尽鼎新,中兴唯占秣陵春。薰风殿里教歌舞,选尽秦淮旧院人。

〖《明季南略》载,上醉后,淫死童女二人,乃旧院雏妓,马(士英)阮(大成)选进者。嗣后屡有此事。由是,曲中少女几尽,而马阮搜觅六院,亦无遗矣。〗

烛明春殿夜眠余,连日仙方试御医。雀脑蟾酥供上用,内催进黄旗。

〖《南疆绎史》载,金陵事言,内竖奉旨,采合媚药,需雀脑、蟾酥。市中一夕跃贵。甚至乞儿手捉一虫一介,亦贴黄书"上用",而人不可犯。《明季南略》载,苏州有医者郑三山,日以春方进上,多鄙亵,上宠之。《明单恂金陵书事诗》云:"苑城春闭绿杨丝,江介军书醉不知,清晓内催进药,官蟆进小黄旗"。〗

连天峰火逼南京,狎客犹然谱后庭。明月当头杯在手,何人唤得福人醒。

〖《妇人集》载,或于台城旧内,见二绝句,词旨恻,类宏光时宫人语。诗云:

南朝天子一愁无,石子冈连玄武湖。

草绿离宫人不到,日长唯敕阮钿夫。

临春阁外渺无涯,烽火连天动妾怀。

十万长围今夜合,君王犹自在秦淮。

《乡赘笔》载,宏光内殿,悬一对联。云:"万事不如杯在手,一年几见月当头。"旁注,东阁大学士臣王铎奉敕书。《明季会纂》载,阮大成日与杨维垣谋,欲杀东林复社诸人。大狱将兴,以上游告警,始缓。有夜半书联于东西长安门柱。云:

福人沉醉未醒,全凭马上胡诌。

幕府凯歌已休,犹听阮中曲变。〗

附:唐王

唐王,名聿键,太祖九世孙也。乙酉五月,南都失守,镇江总兵郑鸿逵、郑彩,撤师回闽,会王从河南来,因奉至福州。闰六月十五日,即帝位,改福州为天兴府,以布政司为大内。丙戌八月,大兵奄至,王殂于福州。在位一年,改元一(隆武)。

煌煌手诏降丹除,章奏纷批丙夜初。万轴缥缃随后乘,环桥宣进讲官书。

〖《南疆绎史·唐王纪略》载,王勤于政,批阅奏章,丙夜不休。陈言军国大事者,辄以手诏答之。素好读书,博通典故。撰"三诏与鲁监国书",群臣皆莫能及。《明季南略》载,命儒臣赖垓、陈燕翼进讲,易之"元亨利贞书"之圣神文武,环桥肃穆,圣德诞敷群臣表贺。〗

节俭躬行圣德殊,那容龙凤织袍襦。中宫批答垂帘坐,诏遣黄门罢女厨。

〖《南疆绎史·唐王纪略》载,王性素俭,布衣蔬食,不御酒肉。敕司礼监,行宫不得以金玉玩好陈设,器用瓷锡,幄帏被褥,皆布帛,绝去锦绣。后宫无嫔妃,执事者三十人而已。中宫懿旨,选女厨十人。王闻之,以为扰民,不许。(又)载,章奏朝至夕发,或送后代批。(又)载,凡王批阅章奏,曾后多所参驳。每当临朝,则垂帘坐后,以共听断。《明季南略》载,初,隆武孤身南来,至是曾后至,遂大兴工作,扩构宫殿庖之属。皆用黄金开织造府,造龙袍。后下身衣绵织龙凤。此载与《绎史》所记有异。该以《绎史》正之。〗

十二名姝进内家,含情随例侍官衙。君王不作羊车戏,冷落空封系臂纱。

〖《南疆绎史》载,郑氏进美女十二人,以充后宫。王意不忍拂,故留之。然卒未尝一御及也。《明季南略》载,鸿逵以所掠美人十二献,随居官衙。〗

驻跸延平避寇锋,间关常使后妃从。御门数语群士愧,匣有降书二百封。

〖《南疆绎史·唐王曾后传》载,乙酉冬十二月,王亲戎由水道,后妃亦御舟以从。丙戌元日,王在建宁不受朝贺。既而杨廷麟、何腾蛟,迎王移驻。各疏相继至,妃密言,"郑氏不可倚亟,请倚腾蛟为是。"时芝龙阴怀不测,多方阻遏,遂移居延平。(又)载,王御门内侍,捧小匣置御前,诏谕群臣曰:"朕本无利天下心,以勋辅拥戴,不得已勉徇群策。浣衣粝食,有何人君之乐?朝夕干惕,恐负重付,岂意诸臣已变初志。昨巡闽之使,得尔等出关迎降书二百余封。今俱在此。朕不欲知其姓名也!今命锦衣卫焚之午门前。尔诸臣其有名者,尚洗心涤虑否?"王长身丰颐,声如洪钟,闻者悚息。〗

附:永明王

永明王,名由榔。神宗之孙,桂恭王常瀛少子也。袭封,居肇庆府。丙戊八月,福京陷,两广总督丁魁楚等立王监国。十月十四日即帝位,乃称隆武二年,以明年为永历元年,改肇庆府署为行宫,后屡迁至缅甸。清朝顺治十八年十二月,大兵至缅甸,人送王至军前。明年四月殂。在位十五年,改元一(永历)。

行宫朝退日将阑,骑射宣呼上玉鞍。报道至尊频命中,三宫楼上卷帘看。

〖《明季南略》载,府署与高要县学并峙,中隔一池。于是,覆土填其半日,于下午偕庞天寿等骑射其中,帝亦多命中。三宫从侧楼阅视,以为乐。三宫者,太后马氏,桂王原配也。圣后王氏,帝之生母也。中宫王氏,正宫也。〗

月华初上系龙洲,鼓吹喧天乘舟游。饮罢群臣齐表贺,今宵水殿过中秋。

〖《行在阳秋》载,庚寅八月十五日,御舟泊系龙洲(在梧州之东)。自春至秋,王、严二相随驾逍遥。河上有民谣云:"汉宫秋也,昭阳愁也。"严起恒,字秋冶;王化澄,字昭阳。上与太后三宫,置酒楼船箫鼓,于梧州系龙洲之上下,起恒手书"水殿"二字,挂小牌于御舟前。《明季南略》载,严起恒与二三同官,濯缨唱和,萧索兴味。八月十五曰,无以为金镜之献,亲书"水殿"二字,置一牌坊,鼓呼送入帝舟。再令群臣,上表称贺。情实孤舟嫠妇,形同画船箫鼓。〗

藤醪酱供吃喝,桂布当御罗。册报岁开银米数,犹称皇帝一员多。

〖《南疆绎史》载,是时,问天厨之御食,则酱藤醪也;问尚方之服,则桂布也;问法乘之钧驷,则露犬纨牛也;问上林之春色,则鸟蛮花也。虎落乡,苟延喘息,君为臣命,极此凌夷。(又)载,王在安龙,涂苇薄以处,日食脱粟。守将承可望意,更相凌逼。岁造开销银米册报可望。称皇帝一员,月支若干;皇后一口,月支若干。王隐忍之,苟延喘息而已。〗

鸟蛮花送暮春,木城风雨最伤神。缅酋昨日供新稻,诏旨殷勤赐从臣。

〖《南疆绎史》载,永明王逃至缅甸。缅人于赭构台,以车马,置草屋十间,以居王。编木为城。每日以兵士百余人护之。从官各结茅蓬散处。蛮男蛮妇自来贸易。初至馈献颇丰,后渐薄。秋九月,缅进新稻,命给从臣之窘者。〗

附:鲁王

鲁王,名以海。高皇十世孙也,世封于鲁。北都之变,王南下。福王命移驻台州。乙酉五月,南都失守,尚书张国维等立王监国。清朝顺治癸巳,王自去监国号,甲午移居金门。清康熙壬寅冬,卒于东宁。浮沉海上者,共十九年。

舟山鼓铸大明钱,国统唯思一线延。海上臣民谁奉朔,春王犹记鲁元年。

〖《南疆绎史·鲁王纪略》载,清顺治二年乙酉十二月,王回越城。命以王正中所进,黄宗羲造监国鲁元年丙戌大统历,颁行民间。命鼓铸"大明通宝"钱。〗

百尺河作帝宫,蛎滩鲸背拜趋同。相看共拭朝衣泪,庭燎微茫鬼火中。

〖《南疆绎史》载,御舟稍大,名曰"河"。即其顶为朝房,诸臣议事于此。《南疆绎史·鲁王纪略》载,以钱肃乐为东阁大学士。肃乐日中系王舟之次,票拟章奏,封进后即解维别去。每入见,即流涕不止。曰:"朝衣拭泪,昔人所讥。而臣今不能禁!"王亦潸然泪下。〗

国戚谁教贿赂通,脱簪待罪仰贤风。可怜一掬瓷盘血,耻向胭脂井上红。

〖《南疆绎史》载,鲁监国前妃张氏,会稽人。父国俊,专揽事权,延纳货赂。妃闻之,脱簪待,监国慰之以免。及江上师溃,命保定伯毛有伦,护宫眷及世子出海。妃再拜辞曰:"勿以妾为王累!"遂手碎瓷盘,自刭死。张妃之死,或谓出被劫,北去中途,碎瓷盘,自刭死。〗

仪容空拟副山河,浪楫风帆可奈何。一纸缄愁遥寄姊,泪痕应比墨痕多。

〖《鲒粇亭集》载,"舟山宫井"碑文云,元妃为吾宁之鄞县人,监国次于会稽,张妃主宫政,而妃以丙戌春入宫。值西陵失守,张国柱乱兵拥张妃去。妃在副舟,飘泊至舟山,监国已入闽。彷徨无所归。吏部尚书张肖堂,遗人护之,得达长垣。监国始进册为元妃。在海上者三年,风帆浪楫,莫副山河之容。已丑复入舟山,辛卯大兵抵城下,安洋将军刘世熏,议分兵先送宫眷,然后背城一战。元妃传谕,辞曰:"将军意良厚,然蛎滩鲸背之间,惧为奸人所卖,则张妃之续也。原得死净土!"乃止。城陷,元妃整簪服,北向拜谢,投井死义。阳王妃杜氏、宫娥张氏从焉。锦衣指挥王相、内臣刘朝,共掌宫事。叹曰:"真国母也!岂可使其遗骸,为乱兵所窥?"相与舁臣石填井平之,即刎其旁而死。董户部(守谕)为作"宫井篇"哭之。当妃未死,尝遣间使至中土,寄书信其女兄,历叙蛟关之掠,长垣之困,琅琦之溃,健跳之围……操尺组而待命者,不知凡几。鬼火以当庭燎,黄蘖以充葛,猿鸣龙啸以拟晨鸡。苟延余息,荼苦六稔,然到头终拟一死,以完皎然之躯。其节素定如此。〗

附:诸王

周定王,太祖第五子,国开封。

画手新成本草图,东书堂内集琴书。白头宫女知前事,为写新词续仲初。

〖《明史本传》载,好学能词赋。太祖赐以元宫故妪,得闻元宫中事,作词百章。以国土夷旷庶草蕃庑,考核其可佐饥馑者,四百余种绘图疏之,名《救荒本草》。辟东书堂,以教世子。长史刘淳为之师。〗

周宪王有,定王长子。

春风满殿管弦张,侍女从游夜未央。唱彻诚斋新乐府,片云流月度宫墙。

〖《明诗综》载,宪王勤学好古。集名迹手自临摹,勒石名《东书堂集古法帖》,历代重之。所制《诚斋乐府传奇》,音律谐美,流传内府,至令,中原弦索多用之。诗有"诚斋录"、"新录"诸集。《静志居诗话》载,宪王留心翰墨,谱曲尤工。李梦阳诗曰:"齐唱宪王新乐府,金梁桥外夜如霜。"牛恒诗曰:"唱彻宪王新乐府,不知明月下樊楼。"〗

雁池风峭敛微波,袅袅彤云压翠柯。金盒盛来瑞雪,琼瑶光映醉颜酡。

〖《牛恒周藩宫词》云:"液来行乐雁池头。"《簪云楼杂说》载,《送雪诗》,周宪王所造也。按汴土风俗,每岁遇雪初下,则以小盒盛之送亲知,以为瑞。或举杯欢饮,尤宫中所尚。宪王《送雪诗》云:

天山一色冻云垂,罨画楼台缀玉时。

准备暖金香盒子,明朝送雪与相知。

宫槐夹道绿荫成,国色园开结队行。十二亭前春烂漫,竞持斑管记花名。

〖《献徵录》载,刘淳为周王右长史,端礼门夹路槐盛,夏如盖。偶枯数干,淳历陈咎征进谏于王。王纳其言,修省枯枝复荣。王乃书一牌,悬于树,曰"摅忠槐"。《已编》载,周王开一园,多植牡丹。号"国色园",品类其多,建十二亭以标目之。有"玉盂"、"紫楼"等名。仪部郎尤良曾作诗二十首,以咏牡丹。〗

端清楼阁日微明,墨残香最系情。踏遍阳台峰十二,遗踪何处问云英。

〖《徐本事诗》载,宪王有宫女,姓夏氏,名云英。五岁暗诵《孝经》。七岁尽通《释典》。淡妆素服,色艺绝伦。年二十二,卧病求为尼,受菩萨戒,作偈示众而没。宪王哭之以诗。曰:

云英何处访遗踪,空对阳台十二峰。

花院有情金锁合,兰房有路碧苔封。

消愁茶煮双团凤,萦恨香盘九篆龙。肠断端清楼阁里,墨痕烛尚重重。

(端清阁,宫女所居也)《宫闺小名录》载,夏云英,法名"悟莲"。〗

蜀献王椿,太祖第十一子,国成都。

安老堂兼正学斋,西堂名士共追陪。黉宫廪饩分王奉,额手群饮蜀秀才。

〖《献徵录》载,陈南宾,洪武二十二年擢蜀府长史,献王甚敬礼之,造安车以赐。复为构第,名"安老堂"。《明诗综》载,王雅尚儒素。尝奉命阅兵中都,即辟西堂,延揽名士李叔荆、苏伯衡等。既封国,即聘汉中教授方孝儒,为世子傅。待以宾师之礼。名其读书之斋曰"正学"。方正学之称,自此始。《明史·本传》载,王临讲郡学,知诸博士清贫,分禄饩之月,一石著为令。(又)载,王博综典籍,容止都雅,太祖戏呼"蜀秀才"。〗

湘献王柏,太祖第十二子,国荆州。

警枕欹斜梦乍醒,夜深灯影射雕屏。景元阁上晨开座,注罢儒经注道经。

〖《明史·本传》载,柏粹美,嗜学。读书至夜分,篝灯警枕,精思入微。开景元阁,招贤纳俊。日事校,每出入缥束载书以自随。平居于儒书外,尤善道家言,自号"紫虚子"。〗

宁献王权,太祖第十六子。国大宁。后移南昌。

花香竹影抱瑶房,琴韵书声满画堂。日暮仙初睡起,珠帘低压放云。

〖《明诗综》载,王恃靖难功,颇骄恣。晚年深自韬晦,构精庐一区,莳花艺竹,鼓琴著书其间。志慕冲举,自号"仙"。令人往庐山之巅,束云以归。结小屋曰"云斋",障以帘幕,每日放云一束。四壁氤氲袅动,如在山洞。 〗

宁庶人宸濠,献王元孙。正德间,以叛诛。

翠妃娇贮绿英宫,四壁辉煌镜影空。绣罢停针诗思动,寒梅香透纸窗风。

〖《坚瓠集》载,宸濠内宠甚盛。紫妃者,居紫竹宫,衣紫。素妃者,居素英宫,素妆。翠妃者,居绿英宫,饰绿。翠妃能吟善书,被宠幸。宫四壁皆列巨,光莹洁明。每与宴狎,中诸影,妖媚百出。翠妃尝咏梅花。云:

绣针刺破纸糊窗,引透寒梅一线香。

蝼蚁也知春色好,倒拖花片上东墙。

甚为濠所赏。〗

垒石穿池拥绮罗,内人同学采莲歌。苍苔路滑防樵验,独有娄妃爱主多。

〖《坚瓠集》载,濠于阳春书院,垒石成山,掘地数十亩,为大池。夏时菱荷芬馥,与诸妃尽日宴乐。宫娥靓妆绡衣,浮小画艇,歌采莲曲。(又)载,宸濠妃娄氏,性贤明,善吟咏。濠尝作《秋怀诗》。有"莫向秋风问彭蠡,盘涡怒欲起蛟龙"句。妃探知其意,尝泣谏之。濠令妃题《樵图》。乃樵回首,与妇语。妃题曰:"妇唤夫兮,夫转听,采樵须是担头轻,昨宵雨过苍苔滑,莫向苍苔险处行。"妃触事讽谏,濠知其意,意不听。〗

唐成王弥,庄王芝址庶长子,太祖元孙,国昌。

广招贤俊辟精庐,插架牙尽赐书。手订瓮天新旧稿,藏春坞里客来初。

〖《静志居诗话》载,成王广置精庐,集国中俊秀子弟,资给之。俾肄业,又辟蔬圃一区,建"养正书院"。泰陵颁"五经子史"赉之。迨康陵游幸,王作《忧国诗》八章,以讽。暇则联句藏春之坞,开讲"保和之堂"。又精于书法绘事,皆入能品。《明史·本传》载,王著"瓮天小稿",并《家教》若干卷。〗

辽庶人宪,简王植云孙。简王初国辽东广宁州,后迁荆州。宪以罪废。国除。

花坳药圃接西宫,莺坞春深剪碎红。珠履满堂开内宴,新歌齐唱唾窗绒。

〖《辽邸纪闻》载,辽王好营宫室,置亭院二十余区,以美人钟鼓充之。其名有"西楼西宫"、"曲密华房"、"太乙竹宫"。有月榭红房花坳、药圃、雪溪、冰室、莺坞、虎圈。又有塔桥"龙口"、"西畴"、"草湖"、"蕊珠洞"、"宫人斜"诸处。绵延包罗参差蔽亏,琪花瑶树,异兽文禽,糜不毕致。王日与诸名士赋诗觞酒其中。是时,秦中孙一元、信州宋登春、吾吴顾圣之,诸君皆为王门珠履。王雅工诗赋,尤嗜宫商。其制小词艳曲及杂剧传奇最称独步,有《春风十调》、《唾窗绒》、《误归期》、《玉阑千金儿》、《弄丸记》,皆极宛丽。〗

富春王厚,荆宪王瞻玄孙,端王厚弟。嘉靖中,厚以病辞禄不允,令厚摄朝谒,国建昌。

调铅杀粉日微斜,鼎篆炉烟袭画叉。一院蝶蜂丛聚处,拂笺争认蜀葵花。

〖《藩宪记》载,王嗜诗,兼工画事。一日,拂素图蜀葵,移暴日中,蜂蝶丛集花上。拂之辄来,甚为奇妙。〗

赵康王厚煜,简王高燧耒孙,国彰德。

琵琶恒瑟拨轻丝,百卉亭前酒醉时。一自贾姬归谢后,宫中谁唱竹枝词。

〖《静志居诗话》载,山郑若庸,曳裾王门。康王从若庸所,见临清谢榛竹枝。命所幸琵琶妓贾扣度而歌之。既而,榛过邺,偕庸见王,王宴之便殿。酒行乐作。王曰止,命瑟以琵琶佐之。曰:"此先生所制竹枝词也,谱其声,不识其人可乎?"命诸妓拥姬出拜。榛谢曰:"此山人鄙俚之词,请更制竹枝,以备房中之乐!"王曰:"幸甚!"榛力不胜酒,醉卧山亭下。王命姬以衽代荐承之以肱。明日,上新竹枝十四阙。姬按而谱之元夕便殿,奏伎酒阑送客,即盛礼而归贾于榛邸。王尝与榛联句"百卉亭"。潘之恒有《贾扣传》,详载其始末。〗

【附录】

程嗣章(1693-1771),字元朴,号南耕,上元人。监生,曾入江苏巡抚宴斯盛幕。所著《明儒讲学考》,追根求源,非常明析。

〖注:■⑴,月+累,léi,■⑴膗,形貌惡也。■⑵,上竹下皃,音管,與筦同。■⑶,旌生改童,與幢同。■⑷,上竹下秦。■⑸,艹+廢,fèi,音廢,籧篨也。〗

十美诗(清)鲍皋

楼上

一角南山见柳梢。玲珑窗户彩云飘。

夕阳红倚谁家袖,明月高吹昨夜箫。

远道思君重极目,临街笑客半藏腰。

游春年少颠狂甚,遗却珊瑚白马骄。

灯下

双烟已换博山香,正对金荷治晚妆。

鬟脚翠低云弄影,脸波红映粉生光。

风帘未下寒嗔婢,刀剪方闲倦昵郎。

手剔兰煤教仔细,好留半焰解罗裳。

墙头

空锁楼台不锁春,粉垣青荔绾红巾。

东家蝴蝶攀花女,深院秋千过路人。

一笑恰逢妆半面,千金难得画全身。

王昌宋玉春肠断,可奈儿家住比邻。

舟中

芙蓉满坐两头花,彩笮江东唱越娃。

才学凌波旋渡水,那堪倾国更浮家。

飞来画桨双弯玉,过去风鬟八扇纱。

知在横塘南岸住,惯呼艇子载琵琶。

马上

隔袖和裙绝可怜,桃花叱拨锦连钱。

红妆一面来当路,碧玉双蹄莫上天。

生恐胭脂粘汗血,行愁■鬌坠珠钿。

到门郎主欢迎出,欲下回腰取次妍。

帘内

非花非雾不分明,八尺湘波与地平。

裙衩风闻低见影,钗梁燕堕悄闻声。

曲多宛转劳心记,人在中间早目成。

十里扬州高卷处,回头一笑两无情。

池上

镜槛红渠面面霞,背临清水掠盘雅。

步虚倒影浑身月,写照方空没骨花。

草共春心生梦里,萍随荡子去天涯。

沿堤恐被鸳鸯见,却藉楼阴一半遮。

花间

织锦窗前百舌啼,芳闺桃李自成溪。

繁枝亚髩惊香重,浅草侵裙妒绿齐。

比妾容颜怜对笑,如欢气息忆双携。

前生原是轻身燕,落絮游丝惹即迷。

月下

只照婵娟莫照愁,坐当如水一庭秋。

乍疑黄色眉端见,浑觉清光脸际流。

白苧衣裳霜复叠,水晶帘幌玉雕鎪。

空阶夜久凉侵袜,挟瑟徘徊更上楼。

林下

绝代幽居空谷间,侍儿日暮卖珠还。

风前柳絮诗沾雪,月上梅花梦绕山。

奇服新裁差稳称,真眉不学自弯环。

佳期千里烟波阔,望远伤春易损颜。

【附录】 十美诗

倾国人多有美姿,扁舟载去亦宜之。

戏瓢尚想当时事,深涉何曾读衙诗。(西施)

浮生难比草头麈,常托千金视此身。

若使琴心挑得动,不知匪石是何人。(文君)

高抱琵琶障冷风,淋漓衫袖湿啼红。

安边重用和亲计,驾驭英雄巳不同。(明妃)

倚竹眠床熊自娇,夜深银镯正高烧。

不将春舞归长袖,宜自轻身好折腰。(飞燕)

飞絮无恣只趁风,也知相逐水流东。

琉璃瓶薄珊瑚脆,毁不求全妾命同。(绿珠)

徒倚间庭暗唳垂,不须再读寄来书。

己知一代容华尽,地下相逢未是通。(碧玉)

梅花香满石榴裙,只用微频艾纳薰。

仙馆已於麈世隔,此心犹不负黄昏。(梅妃)

欲兴君王共辇怀,马嵬路狭转头难。

早知怨自思萌蘖,悔不赏时乞赐缳。(太真)

闺门出入有常径,女子何须独夜行。

待月西厢谁唱始,至今传说见分明。(莺莺)

短长阔狭乱堆妆,细染轻拍玉色光。

岂是无心恋针线,要将姓字托文房。(薛涛)

【附录】

鲍皋(1708-1765),清江苏丹徒人,字步江,号海门。国子生。乾隆初,举博学鸿词,不就。壮岁游姑苏、武林,客淮扬间,晚年颓放。善画,尤以诗赋名。沈德潜尝称其与余京、张曾为"京口三诗人"。著有《海门集》、《京口文献录》、《笔耕录》、《十美诗》等。

〖注:■,上髟下委,wǒ,■鬌,髮貌。〗

真臘風土記(元)周達觀

提要

真臘風土記一卷,元周達觀撰。達觀温州人。真臘本南海中小國,為扶南之屬。其後漸以强盛,自隋書始見于外國傳,唐宋二史並皆紀録。而朝貢不常至,故所載風土方物往往踈畧不備。元成宗元貞元年乙未,遣使招諭其國,達觀隨行。至大徳元年丁酉乃歸,首尾三年,諳悉其俗,因記所聞見為此書。凡四十則,文義頗為賅贍。惟第三十六則内記瀆倫神譴一事,不以為天道之常,而歸功于佛,則所見殊陋。然元史不立真臘傳,得此而本末詳具,猶可以補其佚闕,是固宜存備叅訂,作職方之外紀者矣。達觀作是書既成,以示吾衍。衍為題詩,推挹甚至,見衍所作竹素山房詩集中。葢衍亦服其敘述之工云。

總敘

真臘國或稱占臘,其國自稱曰甘孛智。今聖朝按西番經名其國曰澉浦只,蓋亦甘孛智之近音也。自温州開洋,行丁未針,厯閩廣海外諸州港口,過七洲洋,經交趾洋,到占城。又自占城順風可半月到真蒲,乃其境也。又自真蒲行坤申針,過崑崙洋入港,港凡數十,惟第四港可入,其餘悉以沙淺,故不通巨舟。然而彌望皆修藤古木、黄沙白葦,倉卒未易辨認,故舟人以尋港為難事。自港口北行,順水可半月抵其地曰查南,乃其屬郡也。又自查南換小舟,順水可十餘日,過半路村、佛村,渡淡洋,可抵其地曰干傍取,城五十里。按諸番志稱其地廣七千里,其國北抵占城半月路,西南距暹羅半月程,南距番禺十日程,其東則大海也。舊為通商來往之國。聖朝誕膺天命,奄有四海,索多元帥之置省占城也,嘗遣一虎符百戸、一金牌千戸同到本國,竟為拘執不返。元貞之乙未六月,聖天子遣使招諭,俾余從行。以次年丙申二月離明州,二十日自温州港口開洋,三月十五日抵占城,中途逆風不利,秋七月始至,遂得臣服。至大徳丁酉六月回舟,八月十二日抵四明泊岸,其風土國事之詳雖不能盡知,然其大畧亦可見矣 。

城郭

州城周圍可二十里,有五門,門各兩重。惟東向開二門,餘向皆一門。城之外巨濠,濠之外皆通衢大橋。橋之兩傍各有石神五十四枚,如石將軍之狀,甚巨而獰。五門皆相似。橋之闌皆石為之,鑿為蛇形,蛇皆九頭,五十四神皆以手拔蛇,有不容其走逸之勢。城門之上有大石佛頭五,面向西方。中置其一,飾之以金。門之兩傍,鑿石為象形。城皆疊石為之,可二丈,石甚周宻堅固,且不生繁草,却無女墻。城之上,間或種桄榔木,比比皆空屋。其内向如坡子,厚可十餘丈。坡上皆有大門,夜閉早開。亦有監門者,惟狗不許入門。其城甚方整,四方各有石塔一座,曾受斬趾刑人亦不許入門。當國之中,有金塔一座。傍有石塔二十餘座;石屋百餘間;東向金橋一所;金獅子二枚,列於橋之左右;金佛八身,列於石屋之下。金塔至北可一里許,有銅塔一座。比金塔更髙,望之鬱然,其下亦有石屋十數間。又其北一里許,則國主之廬也。其寢室又有金塔一座焉,所以舶商自來有富貴真臘之褒者,想為此也。石塔出南門外半里餘,俗傳魯般一夜造成魯般墓。在南門外一里許,周圍可十里,石屋數百間。東池在城東十里,周圍可百里。中有石塔、石屋,塔之中有卧銅佛一身,臍中常有水流出。北池在城北五里,中有金方塔一座,石屋數十間,金獅子、金佛、銅象、銅牛、銅馬之屬皆有之 。

宫室

國宫及官舎府第皆面東。國宫在金塔、金橋之北,近門,周圍可五六里。其正室之瓦以鉛為之,餘皆土瓦。黄色橋柱甚巨,皆雕畫佛形。屋頭壯觀,修廊複道,突兀參差,稍有規模。其莅事處有金欞,左右方柱上有鏡,約有四五十面,列放於窗之旁。其下為象形。聞内中多有竒處,防禁甚嚴,不可得而見也。其内中金塔,國主夜則卧其上。土人皆謂塔之中有九頭蛇精,乃一國之土地主也,係女身。每夜(則)見國主,則先與之同寢交媾,雖其妻亦不敢入。二鼔乃出,方可與妻妾同睡。若此精一夜不見,則番王死期至矣;若番王一夜不往,則必獲災禍。其次如國戚大臣等屋,制度廣袤,與常人家迥别。周圍皆用草蓋,獨家廟及正寢二處許用瓦。亦各隨其官之等級,以為屋室廣狹之制。其下如百姓之家止草蓋,瓦片不敢上屋。其廣狹雖隨家之貧富,然終不敢傚府第制度也 。

服飾

自國主以下,男女皆椎髻,袒裼,止以布圍腰。出入則加以大布一條,纒於小布之上。布甚有等級。國主所打之布,有直金三四兩者,極其華麗精美。其國中雖自織布,暹羅及占城皆有來者,往往以來自西洋者為上,以其精巧而細様故。人惟國主可打純花布。頭戴金冠子,如金剛頭上所戴者。或有時不戴冠,但以線穿香花,如茉莉之類,周匝於髻間。頂上戴大珍珠三斤許。手足及諸指上皆帶金鐲、指展,上皆嵌猫兒眼睛石。其下跣足,足下及手掌皆以紅藥染赤色,出則手持金劒。百姓間惟婦女可染手足掌,男子不敢也。大臣國戚可打踈花布,惟官人可打兩頭花布,百姓間惟婦人可打之。新唐人雖打兩頭花布,人亦不敢罪之,以其暗丁八殺故也。暗丁八殺,不識體例也。

官屬

國中亦有丞相、將帥、司天等官,其下各設司吏之屬,但名稱不同耳。大抵皆國戚為之,否則亦納女為嬪。其出入儀從亦有等級,用金轎扛四金傘柄者為上;金轎扛二金傘柄者次之;金轎扛一金傘柄者又次之;止用一金傘柄者又其次之也;其下者止用一銀傘柄者而已;亦有用銀轎扛者。金傘柄以上官皆呼為巴丁,或呼暗丁。銀傘柄者呼為厮辣的。傘皆用中國紅絹為之,其裙直拖地;油傘皆以緑絹為之,裙却短。

三教

為儒者呼為班詰,為僧者呼為苧姑,為道者呼為八思。惟班詰不知其所祖,亦無所謂學舎講習之處,亦難究其所讀何書。但見其如常人打布之外,於項上掛白線一條,以此别其為儒耳。由班詰入仕者則為髙上之人,項上之線終身不去。苧姑削髪穿黄,偏袒右肩,其下則繫黄布裙,跣足,寺亦許用瓦蓋,中止有一像,正如釋迦佛之狀,呼為孛賴,穿紅,塑以泥,飾以丹青,外此别無像也。塔中之佛,相貌又别,皆以銅鑄成,無鐘鼔鐃鈸與幢幡寳蓋之類,僧皆茹魚肉,惟不飲酒,供佛亦用魚肉,每日一齋,皆取辦於齋主之家。寺中不設厨竈,所誦之經甚多,皆以貝葉疊成,極其齊整,於上寫黑字,既不用筆墨,不知其以何物書冩。僧亦有用金銀轎扛傘柄者。國王有大政亦咨訪之,却無尼姑。八思惟正如常人打布之外,但於頭上戴一紅布或白布,如韃靼娘子罟姑之狀而略低,亦有宫觀,但比之寺院較狹,而道教者亦不如僧教之盛耳。所供無别像,但止一塊石,如中國社壇中之石耳。亦不知其何所祖也。却有女道士。宫觀亦得用瓦。八思惟不食他人之食,亦不令人見食,亦不飲酒,不曾見其誦經及與人功果之事,俗之小兒入學者皆先就僧家教習,暨長而還俗,其詳莫能考也 。

人物

人但知蠻俗人物麤醜而甚黑,殊不知居於海島村僻、尋常閭巷間者,則信然矣;至如宫人及南棚(南棚乃府第也)婦女,多有瑩白如玉者,蓋以不見天日之光故也。大抵一布纒腰之外,不以男女,皆露出胷酥椎髻跣足,雖國主之妻,亦只如此。國主凡有五妻,正室一人,四方四人。其下嬪婢之屬,聞有三五千,亦自分等級,未嘗輕出戸。余每一入内見番主,必與正妻同出。乃坐正室,金窻中諸宫人皆次第列於兩廊窻下,徙倚窺視,余備獲一見。凡人家有女美貌者,必召入内其下。供内中出入之役者呼為陳家蘭,亦不下一二千,却皆有丈夫。與民間雜處,只於顖門之前削去其髪,如北人開水道之狀,塗以銀硃及塗於兩鬢之傍,以此為陳家蘭别耳。惟此婦可以入内,其下餘人不可得而入也。内宫之前後,有絡繹於道途間,尋常婦女椎髻之外,别無釵梳頭面之飾。但臂中帶金鐲,指中帶金指展,且陳家蘭及内中諸宫人皆用之,男女身上常塗香藥,以檀麝等香合成,家家皆修佛事。國中多有二形人,每日以十數成羣,行於虗場間,常有招徠唐人之意,反有厚饋,可醜可惡。

産婦

番婦産後,即作熱飯抺之,以鹽納於陰戸,凡一晝夜而除之。以此産中無病,且收歛常如室女。余初聞而詫之,深疑其不然,既而所泊之家有女育子,備知其事。且次日即抱嬰兒,同往河内澡洗,尤所恠見。又每見人言番婦多淫,産後一兩日即與夫合,若丈夫不中所欲,即有買臣見棄之事。若丈夫適有逺役,只可數夜。過十數夜,其婦必曰:“我非是鬼,如何孤眠?”淫蕩之心尤切。然亦聞有守志者。婦女最易老,蓋其婚嫁産育既早,二三十歲人已如中國四五十人矣 。

室女

人家養女,其父母必祝之曰,願汝有人要,將來嫁千百箇丈夫。富室之女自七歲至九歲,至貧之家則止於十一歲,必命僧道去其童身名曰陣毯。蓋官司每歲於中國四月内擇一日,頒行本國應有養女當陣毯之家,先行申報官司。官司先給巨燭一條,燭間刻畫一處,約是夜遇昏點燭,至刻畫處,則為陣毯時候矣。先期一月或半月或十日,父母必擇一僧或一道,隨其何處寺觀,往往亦自有主顧。向上好僧皆為官戸富室所先,貧者不暇擇也。官富之家,饋以酒米、布帛、檳榔、銀器之類,至有一百擔者。直中國白金二三百兩之物,少者或三四十擔或一二十擔,隨家豐儉。所以貧人家至十一歲而始行事者,為難辦此物耳。亦有捨錢與貧女陣毯者,謂之做好事。蓋一歲中一僧止可御一女,僧既允受,更不他許。是夜大設飲食、鼔樂,會親隣,門外縛一髙棚,裝塑泥人、泥獸之屬于其上。或十餘,或止三四枚,貧家則無之。各按故事,凡七日而始撤。既昏,以轎傘鼔樂迎此僧而歸。以綵帛結二亭子,一則坐女於其中,一則僧坐其中。不曉其口説何語,鼓樂之聲喧闐。是夜不禁犯夜,聞至期,與女俱入房,親以手去其童,納之酒中。或謂父母親隣各點於額上,或謂俱嘗以口,或謂僧與女交媾之事,或謂無此。但不容唐人見之,所以莫知其的。至天將明時,則又以轎傘鼓樂送僧去。後當以布帛之類,與僧贖身,否則此女終為此僧所有,不可得而他適也。余所見者,大徳丁酉之四月初六夜也。前此父母必與女同寢,此後則斥於房外,任其所之,無復拘束隄防之矣。至若嫁娶,則雖有納幣之禮,不過茍簡從事,多有先姦而後娶者。其風俗既不以為恥,亦不以為怪也。陣毯之夜,一巷中或至十餘家城中迎僧道者,交錯於途路,間鼓樂之聲無處無之。

奴婢

人家奴婢皆買野人以充其役。多者百餘,少者亦有一二十枚,除至貧之家則無之。蓋野人者,山野中之人也。自有種類,俗呼為撞賊。到城中亦不敢出入人之家,城間人相罵者一呼之為撞,則恨入骨髓,其見輕於人如此。少壯者一枚可直百布,老弱者止三四十布可得。秪許於楼下坐卧,若執役方許登樓,亦必跪膝、合掌、頂禮,而後敢進。呼主人為巴駞,主母為米巴。駞者,父也;米者,母也。若有過撻之,則俯首受杖,畧不敢動。其牝牡者自相配偶,主人終無與之交接之理。或唐人到彼,久曠者不擇,一與之接,主人聞之,次日不肯與同坐,以其曾與野人接故也。或與外人交,至於有姙,養子主人亦不詰問其所從來。蓋以其所不齒,且利其得子,仍可為異日奴婢也。或有逃者,擒而復得必於面刺以青,或於項上帶鐵以錮之,亦有帶於臂腿間者。

語言

國中語言自成音聲,雖近而占城暹人皆不通話説。如以一為梅,二為别,三為卑,四為般,五為孛監,六為孛監梅,七為孛監别,八為孛監卑,九為孛監般,十為荅呼。父為巴駞,叔伯亦呼為巴駞,呼母為米,姑、姨、嬸、姆以至鄰人之尊年者亦呼為米。呼兄為邦,姊亦呼為邦。呼弟為補溫,呼舅為吃賴,姑夫亦呼為孛賴。大抵多以下字在上。如言此人乃張三之弟,則曰補溫張三。彼人乃李四之舅,則曰吃賴李四。又如呼中國為備世,呼官人為巴丁,呼秀才為班詰。乃呼中國官人不曰備世巴丁,而曰巴丁備世。呼中國之秀才不曰備世班詰,而曰班詰備世,大抵皆如此。此其大略耳,至若官府則有官府之議論;秀才則有秀才之文談;僧道自有僧道之語説;城市村落,言語各自不同;亦與中國無異也。

野人

野人有二種。有一等通往來話言之野人,乃賣與城間為奴之類是也。有一等不屬教化不通言語之野人,此輩皆無家可居,但領其家屬巡行於山頭,戴一瓦盆而走。遇有野獸,以弧矢標槍射之而得,乃擊火於石,共烹食而去。其性甚狠,其藥甚毒,同黨中常自相殺戮。近地亦有種荳蔻木綿花織布為業者,布甚麤厚,花紋甚别。

文字

尋常文字及官府文書,皆以麂鹿皮等物染黑,隨其大小濶狹,以意裁之;用一等粉如中國白堊之類,磋為小條子,其名為梭,拈於手中,就皮畫以成字,永不脱落,用畢則挿於耳之上。字跡亦可辨認為何人書寫,須以濕物揩拭方去。大率字様正如回鶻字。凡文書皆自後書向前,却不自上書下也。余聞之額森哈雅,云其字母音聲,正與蒙古音相鄰,但所不同者三兩字耳。初無印信,人家告狀,亦有書鋪書寫。

正朔時序

每用中國十月為正月,是月也,名為佳得,當國宫之前縛一大棚,上可容千餘人,盡掛燈毬花朶之屬。其對岸逺離二十丈地,則以木接續,縳成髙棚,如造塔撲竿之狀,可髙二十餘丈,每夜設三四座或五六座,裝煙火爆杖於其上,此皆諸屬郡及諸府第認直。遇夜則請國主出觀,點放煙火爆杖,煙火雖百里之外皆見之,爆杖其大如砲,聲震一城。其官屬貴戚,每人分以巨燭、檳榔,所費甚夥。國主亦請奉使觀焉。如是者半月而後止。每一月必有一事,如四月則抛毬,九月則壓獵。壓獵者,聚一國之衆皆來城中,教閲於國宫之前。五月則迎佛水,聚一國逺近之佛皆送水與國主洗身,陸地行舟,國主登樓以觀。七月則燒稻,其時新稻已熟,迎於南門外燒之,以供佛。婦女車象,往觀者無數。主却不出。八月則挨藍,挨藍者,舞也。點差伎樂,每日就國宫内挨藍且鬭猪、鬭象。國主亦請奉使觀焉,如是者一旬。其餘月分不能詳記也。國人亦有通天文者,日月薄蝕皆能推算,但是大小盡却與中國不同。閏歲則彼亦必置閏,但只閏九月,殊不可曉。一夜只分四更,每七日一輪,亦如中國所謂開閉建除之類。番人既無名姓,亦不記生日,多有以所生日頭為名者。有兩日最吉,三日平平,四日最凶,何日可出東方,何日可出西方,雖婦女皆能算之。十二生肖亦與中國同,但所呼之名異耳,如以馬為卜賽,呼鷄之聲為欒,呼猪之聲為直盧,呼牛為箇之類也。

争訟

民間爭訟,雖小事,亦必上聞。國主初無笞杖之責,但聞罰金而已。其人大逆重事,亦無絞斬之事,止於城西門外掘地成坑,納罪人於内,實以土石堅築而罷。其次有斬手足指者,有去鼻者,但姦與賭無禁。姦婦之夫或知之,則以兩柴絞姦夫之足,痛不可忍,竭其資而與之,方可獲免。然裝局欺騙者亦有之。或有死於門首者,則自用繩拖置城外。野地初無所謂體究檢驗之事,人家獲盜亦可施監禁、拷掠之刑。却有一項可取。且如人家失物,疑此人為盜,不肯招認,遂以鍋煎油極熱,令此人伸手於中。若果偷物則手腐爛,否則皮肉如故云。番人有法如此。又兩家爭訟,莫辨曲直。國宫之對岸有小石塔十二座,令一人各坐一塔中,其外兩家自以親屬互相隄防。或坐一二日,或三四日。其無理者必獲證候而出,或身上生瘡癤,或咳嗽熱證之類;有理者畧無纎事。以此剖判曲直,謂之天獄,蓋其土地之靈有如此也。

病癩

國人尋常有病,多是入水浸浴及頻頻洗頭,便自痊可。然多病癩者,比比道途間。土人雖與之同卧同食亦不校。或謂彼中風土有此疾,曾有國主患此疾,故人不之嫌。以愚意觀之,往往好色之餘,便入水澡洗,故成此疾。聞土人色慾纔畢,皆入水澡洗。其患痢者十死八九,亦有貨藥於市者,與中國不類,不知其為何物。更有一等師巫之屬,與人行持,尤可笑。

死亡

人死無棺,止以■席之類,蓋之以布。其出喪也,前亦用旗幟鼔樂之屬,又以兩柈炒米,繞路抛撒。擡至城外僻逺無人之地,棄擲而去。俟有鷹犬畜類來食,頃刻而盡,則謂父母有福,故獲此報;若不食,或食而不盡,反謂父母有罪,而至此今。亦漸有焚者,往往皆唐人之遺種也。父母死,别無服制,男子則髠其髪,女子則於顖門翦髪似錢大,以此為孝耳。國主仍有塔葬埋,但不知葬身與葬骨耳。

耕種

大抵一歲中可三四番收種,蓋四時常如五六月天,且不識霜雪故也。其地半年有雨,半年絶無。自四月至九月,每日下雨,午後方下。淡水洋中,水痕髙可七八丈,巨樹盡没,僅畱一杪耳。人家濵水而居者,皆移入山。後十月至三月,點雨絶無,洋中僅可通小舟,深處不過三五尺。人家又復移下耕種者,指至何時稲熟。是時,水可渰至何處,隨其地而播種之。耕不用牛,耒、耜、鎌、鋤之器,雖稍相類,而制自不同。又有一等野田,不種常生水,髙至一丈,而稻亦與之俱髙,想别一種也。但糞田及種蔬皆不用穢,嫌其不潔也。唐人到彼,皆不與之言及中國糞壅之事,恐為所鄙。每三兩家,共掘地為一坑,蓋其草滿則填之,又别掘地為之。凡登溷既畢,必入池洗浄。止用左手,右手畱以拿飰。見唐人登厠用紙揩拭者,笑之。甚至不欲其登門,婦女亦有立而溺者,可笑可笑。

山川

自入真蒲以來,率多平林叢昧,長江巨港,綿亘數百里。古樹修藤,森陰蒙翳,禽獸之聲,雜遝其間。至半港而始見有曠田,絶無寸木,彌望芃芃,禾黍而已。野牛以千百成羣,聚於此地。又有竹坡,亦綿亘數百里。其間竹節相間,生刺筍,味至苦。四畔皆有髙山。

出産

山多異木,無木處乃犀象屯聚養育之地。珍禽竒獸不計其數,細色有翠毛、象牙、犀角、黄臘;麤色有降真、荳蔻、畫黄、紫梗、大風子油、翡翠。其得也頗難,蓋叢林中有池,池中有魚,翡翠自林中飛出,求魚番人以樹葉蔽身,而坐水濱,籠一雌以誘之,手持小網,伺其來則罩,有一日獲三五隻,有終日全不得者。象牙則山僻人家有之,每一象死方有二牙。舊傳謂每歲一換牙者,非也。其牙以摽而殺之者上也,自死而隨時為人所取者次之,死於山中多年者斯為下矣。黄臘出於村落朽樹間其一種細腰蜂如螻蟻者,番人取而得之。每一船可收二三千塊,每塊大者三四十斤,小者亦不下十八九斤。犀角白而帶花者為上,黒為下。降真生叢林中,番人頗費砍斫之勞,蓋此乃樹之心耳。其外白木可厚八九寸,小者亦不下四五寸。荳蔻皆野人山上所種,畫黄乃一等樹間之脂,番人預先一年以刀斫樹,滴瀝其脂,至次年而始收。紫梗生於一等樹枝間,正如桑寄生之状,亦頗難得。大風子油乃大樹之子,狀如椰子而圓,中有子數十枚。胡椒間亦有之,纒藤而生,纍纍如緑草子,其生而青者更辣 。

貿易

國人交易,皆婦人能之。所以唐人到彼,必先納一婦人者,兼亦利其能買賣故也。每日一墟,自夘至午即罷。無居鋪,但以蓬席之類鋪於地間,各有處。聞亦有納官司賃地錢,小交關則用米穀及唐貨,次則用布若乃,大交關則用金銀矣。往往土人最朴,見唐人頗加敬畏,呼之為佛,見則伏地頂禮。近亦有脱騙欺負唐人,由去人之多故也。

欲得唐貨

其地想不出金銀,以唐人金銀為第一。五色輕縑帛次之,其次如真州之錫鑞,溫州之漆盤,泉州之青甆器及水銀、銀硃、紙劄、硫黄、熖硝、檀香、白芷、麝香、麻布、黄草、布雨傘、鐵鍋、銅盤、水硃、桐油、箆箕、木梳、針。其麤重則如明州之蓆。甚欲得者則菽麥也,然不可將去耳。

草木

惟石橊、甘蔗、荷花、蓮藕、芋桃、蕉芎與中國同;荔枝、橘子狀雖同而酸;其餘皆中國所未。曽見樹木亦甚各别;草花更多,且香而艶;水中之花,更有多品,皆不知其名。至若桃、李、杏、梅、松、栢、杉、檜、梨、棗、楊、栁、桂、蘭、菊蕊之類皆所無也。其中正月亦有荷花。

飛鳥

禽有孔雀、翡翠鸚哥乃中國所無。餘如鷹、鴉、鷺鷥、雀兒、鸕鷀、鸛鶴、野鴨、黄雀等物皆有之。所無者喜鵲、鴻鴈、黄鶯、杜宇、燕鴿之屬。

走獸

獸有犀象、野牛、山馬乃中國所無者。其餘如虎、豹、熊羆、野猪、麋鹿、麞麂、猿狐之類甚多。所少者獅子、猩猩、駱駞耳。鷄、鴨、牛、馬、猪、羊所不在論也。馬甚矮小,牛甚多,生敢騎,死不敢食,亦不敢剥其皮,聽其腐爛而已,以其與人出力故也,但以駕車耳。在先無鵝,近有舟人自中國攜去,故得其種。鼠有大如猫者,又有一等鼠頭腦,絶類新生小狗兒。

蔬菜

蔬菜有蔥、芥、韭、茄瓜、西瓜、冬瓜、王瓜、莧菜。所無者蘿蔔、生菜、苦蕒、菠薐之類。瓜茄正月間即有之。茄樹有經數年不除者。木綿花樹髙可過屋,有十餘年不換者。不識名之菜甚多,水中之菜亦多種。

魚龍

魚鱉惟黑鯉魚最多;其他如鯉、鯽、草魚最多;有吐哺魚,大者重二斤已上;有不識名之魚亦甚多,此皆淡水洋中所來者。至若海中之魚,色色有之。鱔魚、湖鰻、田雞,土人不食,入夜則縱横道途間。黿鼉大如合苧,雖六藏之龜,亦充食用。查南之蝦,重一斤已上。真蒲龜脚可長八九寸許,鰐魚大者如船,有四脚,絶類龍特無角耳,肚甚脆美。蛤蜆、螺螄之屬,淡水洋中可捧而得,獨不見蟹,想亦有之,而人不食耳。

醖釀

酒有四等,第一唐人呼為蜜糖酒,用藥麴以蜜,及水中半為之。其次者土人呼為朋牙四,以樹葉為之。朋牙四者,乃一等樹葉之名也。又其次以米或以剰飯為之,名曰包稜角。蓋包稜角者,米也。其下有糖鑑酒,以糖為之,又入港濱水。又有茭漿酒,蓋有一等茭葉生於水濱,其漿可以釀酒。

鹽醋醬麫

醝物國中無禁。自真蒲巴澗濱海等處,率皆燒山間。更有一等石,味勝於鹽,可琢以成器。土人不能為醋,羮中欲酸,則著以咸平樹葉。樹既莢,則用莢。既生子,則用子。亦不識合醬,為無麥與豆故也。亦不曽造麴,蓋以蜜水及樹葉釀酒,所用者酒藥耳。亦如鄉間白酒藥之狀,蠶桑土人皆不事。

蠶桑

婦人亦不曉針線縫補之事,僅能織木綿布而已。亦不能紡,但以手理成條。無機杼以織,但以一頭縳腰,一頭搭上梭,亦止用一竹管。近年暹人來居,却以蠶桑為業,桑種蠶種皆自暹中來。亦無麻苧,惟有絡麻,暹人却以絲自織皁綾衣著,暹婦却能縫補。土人打布損破,皆倩其補之。

器用

尋常人家房舎之外,别無桌凳盂桶之類。但作飯則用一瓦釡,作羮又用一瓦銚。地埋三石為竈,以椰子殻為杓。盛飯用中國瓦盤或銅盤。羮則用樹葉造一小碗,雖盛汁亦不漏。又以茭葉製一小杓,用兠汁入口,用畢則棄之。雖祭祀神佛亦然。又以一錫器或瓦器盛水於傍,用以蘸手。蓋飯只用手拏,其粘於手非此水不能去也。飲酒則用鑞注子,貧人則用瓦缽子,若府第富室則一一用銀,至有用金者。國之慶賀多用金為器皿,制度形狀又别。地下所鋪者,明州之草席,或有鋪虎豹麂鹿等皮及藤簟者。近新置矮桌髙尺許,睡只竹席,卧於板,近有用矮床者,往往皆唐人制作也。食品用布罩,國主内中以銷金縑帛為之,皆舶商所饋也。稻不用礱,止用杵舂碓耳 。

車轎

轎之制,以一木屈其中,兩頭豎起,雕刻花様,以金銀裹之。所謂金銀轎扛者,此也。每頭一尺之内釘鉤子,以大布一條厚摺,用繩繫於兩頭,鉤中人挽於布,以兩人擡之。轎則又加一物,如船蓬而更闊,飾以五色縑帛,四人扛。有隨轎而走。若逺行亦有騎象騎馬者。亦有用車者,車之制却與他地一般。馬無鞍,象無凳可坐 。

舟楫

巨舟以硬樹破版為之。匠者無鋸,但以斧鑿之開成版,既費木且費工也。凡要木成段,亦只以鑿鑿斷,起屋亦然。船亦用鐵釘,上以茭葉蓋覆,却以檳榔木破片壓之。此船名為新拏用櫂。所粘之油,魚油也。所和之灰石,灰也。小舟却以一巨木鑿成槽,以火薰軟,用木撑開。腹大,兩頭尖,無蓬,可載數人,止以櫂划之,名為皮闌。

屬郡

屬郡九十餘,曰真蒲、曰查南、曰巴澗、曰莫良、曰八薛、曰蒲買、曰雉棍、曰木津波、曰賴敢坑、曰八厮里。其餘不能悉記。各置官屬。皆以木排栅為城 。

村落

每一村或有寺,或有塔。人家稍宻,亦自有鎮守之官,名為買節。大路上自有歇息如郵亭之類,其名為森木。近與暹人交兵,遂皆成曠地。取膽前此於八月内 。

取膽

蓋占城王每年索人膽一甕,萬千餘枚。遇夜則多方令人於城中及村落去處,遇有夜行者,以繩兠住其頭,用小刀於右脇下取去其膽。俟數足,以饋占城王。獨不取唐人之膽,蓋因一年取唐人一膽,雜於其中,遂致甕中之膽俱臭腐而不可用故也。近年已除取膽之事,另置取膽官屬,居北門之裏。

異事

東門之裏,有蠻人淫其妹者,皮肉相粘不開,厯三日不食而俱死。余鄉人薛氏居番三十五年矣,渠謂兩見此事。蓋其用聖佛之靈,所以如此。

澡浴

地苦炎熱,每日非數次澡洗則不可過。入夜亦不免一二次,初無浴室盂桶之類,但每家須有一池,否則兩三家合一池。不分男女,皆裸形入池,惟父母尊年在池,則子女卑幼不敢入。或卑幼先在池,則尊長亦迴避之,如行輩則無拘也。但以左手遮其牝門入水而已。或三四日,或五六日,城中婦女,三三五五,咸至城外河中漾洗。至河邊,脱去所纒之布而入水。會聚於河者動以千數,雖府第婦女亦預焉。畧不以為恥,自踵至頂,皆得而見之。城外大河,無日無之。唐人暇日頗以此為遊觀之樂,聞亦有就水中偷期者。水常溫如湯,惟五更則微凉,至日出則復溫矣。

流寓

唐人之為水手者,利其國中不著衣裳,且米糧易求,婦女易得,屋室易辦,器用易足,買賣易為,往往皆逃逸於彼。

軍馬

軍馬亦是裸體、跣足,右手執摽槍,左手執戰牌,别無所謂弓箭、砲石、甲胄之屬。傳聞與暹人相攻,皆驅百姓使戰,往往亦别無智畧謀畫。

國主出入

聞在先,國主轍迹未嘗離戸,蓋亦防有不測之變也。新主乃故國主之壻,原以典兵為職,其婦翁愛女。女宻竊金劒,以往其夫,以故親子不得承襲。嘗謀起兵,為新主所覺,斬其趾而安置於幽室。新主身嵌聖鐵,縱使刀箭之屬著體,不能為害,因恃此遂敢出戸。余宿畱歲餘,見其出者四五。凡出時諸軍馬擁其前,旗幟鼓樂踵其後。宫女三五百,花布花髻,手執巨燭,自成一隊,雖白日亦照燭。又有宫女,皆執内中金銀器皿及文飾之具,制度迥别,不知其何所用。又有宫女,執摽槍摽牌為内兵,又成一隊。又有羊車、馬車,皆以金為飾。其諸臣僚國戚,皆騎象在前。逺望紅凉傘,不計其數。又其次則國主之妻及妾媵,或轎或車,或馬或象,其銷金凉傘何止百餘。其後則是國主,立於象上,手持寳劒。象之牙亦以金套之。打銷金白凉傘,凡二十餘柄,其傘柄皆金為之。其四圍擁簇之象甚多,又有軍馬護之。若遊近處,止用金轎子,皆以宫女擡之。大凡出入,必迎小金塔,金佛在其前,觀者皆當跪地頂禮,名為三罷。不然則為貌事者所擒,不虚釋也。每日國主兩次坐衙治事,亦無定文。及諸臣與百姓之欲見國主者,皆列坐地上。以俟少頃,聞内中隱隱有樂聲,在外方吹螺以迎之。聞止用金車子,來處稍逺,須臾見二宫女纎手捲簾,而國主乃仗劒立于金窻之中矣。臣僚以下皆合掌叩頭,螺聲方絶,乃許擡頭。國主特隨亦就坐,坐處有獅子皮一領,乃傳國之寳。言事既畢,國主尋即轉身,二宫女復垂其簾,諸人各起。以此觀之,則雖蠻貊之邦,未嘗不知有君也。

【附录】

周达观(约1266年-1346年),字草庭,号草庭逸民,元朝浙江温州永嘉人。由于他在《元史》中无传,故后人对其生平所知不多。元贞元年(1295),随使臣出使真腊(今柬埔寨)。大德元年(1297)返国。以其亲身经历著《真腊风土记》一书,详细记录吴哥时代真腊之地理、历史、社会风俗、中国商人在真腊活动等情况,史科价值很高。又曾于至正六年(1346)为林坤《诚斋杂记》作序。

〖注:■,⺮+差,音差,篸■,竹貌。〗

菊谱(宋)范成大

定品

或问菊奚先?曰:"先色与香,而后态。"然则色奚先?曰:"黄者中之色。"土王季月而菊以九月花,金土之应,相生而相得者也。其次莫若白。西方,金气之应,菊以秋开,则于气为钟焉。陈藏器云:"白菊生平泽,花紫者白之变,红者紫之变也。此紫所以为白之次,而红所以为紫之次"云。有色矣,而又有香;有香矣,而后有态。是其为花之尤者也。或又曰:"花以艳媚为悦,而子以态为后欤?"曰:"吾尝闻于古人矣,妍卉繁花为小人,而松竹兰菊为君子。安有君子而以态为悦乎?至于具香与色,而又有态,是犹君子而有威仪也。"菊有名龙脑者,具香与色,而态不足者也。菊有名都胜者,具色与态,而香不足者也。菊之黄者,未必皆胜,而置于前者,正其色也。菊之白者,未必皆劣,而列于中者,次其色也。杂罗香球、玉铃之类,则以瑰异而升焉。至于顺圣、杨妃之类,转红受色不正,故虽有芬香态度,不得与诸花争也。然余独以龙脑为诸花之冠,是故君子贵其质焉。后之视此谱者,触类而求之,则意可见矣。

花总数三十有五品。以品视之,可以见花之高下。以花视之,可以知品之得失。具列之如左云。

龙脑第一

龙脑,一名小银台,出京师,开以九月末。类金万铨而叶尖,花上叶色类人间染郁金,而外叶纯白。夫黄菊有深浅色两种,而是花独得深浅之中。又其香气芬烈,甚如龙脑,是花与香色俱可贵也。诸菊或以态度争先者,然标致高远,譬如大人君子,雍容雅淡。识与不识,固将见而悦之,诚未易以妖冶妩媚为胜也。

新罗第二

新罗,一名玉梅,一名倭菊。或云出海外国中。开以九月末。千叶纯白,长短相次,而花叶尖薄,鲜明莹彻,若琼瑶然。花始开时,中有青黄细叶,如花蕊之状。盛开之后,细叶舒展,乃始见其蕊焉。枝正紫色,叶青,支股而小。凡菊类多尖阙,而此花之蕊分为五出,如人之有支股也。与花相映,标韵高雅,似非寻常之比也。然余观诸菊开头,枝叶有多少繁简之失。如桃花菊,则恨叶多;如球子菊,则恨花繁。此菊一枝,多开一花,虽有旁枝,亦少双头并开者,正符独立之意,故详纪焉。

都胜第三

都胜,出陈州,开以九月末。鹅黄千叶,叶形圆厚有双纹。花叶大者,每叶上皆有双画直纹,如人手纹状。而内外大小,重叠相次,蓬蓬然,疑造物者著意为之。凡花形千叶如金铃,则太厚;单叶如大金铃,则太薄。惟都胜、新罗、御爱、棣棠,颇得厚薄之中,而都胜又其最美者也。余尝谓菊之为花,皆以香色态度为尚,而枝常恨粗,叶常恨大。凡菊无态度者,枝叶累之也。此菊细枝少叶,袅袅有态。而俗以都胜目之,其有取于此乎?花有浅深两色,盖初开时色深尔。

御爱第四

御爱,出京师,开以九月末。一名笑靥,一名喜容。淡黄千叶,叶有双纹,齐短而阔。叶端皆有两阙,内外鳞次,亦有瑰异之称。但恨枝干差粗,不得与都胜争先尔。叶比诸菊,最小而青,每叶不过如指面大。或云出禁中,因此得名。

玉球第五

玉球,出陈州,开以九月末。多叶白花,近蕊微有红色。花外大叶有双纹,莹白齐长。而蕊中小叶如剪茸,初开时有青殻,久乃退去。盛开后小叶舒展,皆与花外长叶相次倒垂。而玉球目之者,以其有圆聚之形也。枝干不甚粗,叶尖长无刓阙。枝叶皆有浮毛,颇与诸菊异。然颜色标致,固自不凡。近年以来,方有此本。好事者竞求致之,一本之直,比于常菊,盖十倍焉。

玉铃第六

玉铃,未详所出,开以九月中。纯白千叶,中有细铃,甚类大金铃菊。凡白花中如玉球、新罗,形态高雅,出于其上。而此菊与之争胜,故余特次二菊,观名求实,似无愧焉。

金万铃第七

金万铃,未详所出,开以九月末。深黄千叶。菊以黄为正,而铃以金为质。是菊正黄色,而叶有铎形,则于名实两无愧也。菊有花密枝褊者,人间谓之鞍子菊,实与此花一种,特以地脉肥盛使之然尔。又有大万铃、大金铃、蜂铃之类,或形色不正,比之此花,特为窃有其名也。

大金铃第八

大金铃,未详所出,开以九月末。深黄有铃者,皆如铎铃之形。而此花之中,实皆五出。细花下有大叶承之,每叶有双纹。枝与常菊相似,叶大而疏,一枝不过十余叶。俗名大金铃,盖以花形似秋万铃尔。

银台第九

银台,深黄,万银铃。叶有五出,而下有双纹白叶。开之初,疑与龙脑菊一种,但花形差大,且不甚香耳。俗谓龙脑菊为小银台,盖以相似故也。枝干纤柔,叶青黄而粗疏。近出洛阳水北小民家,未多见也。

棣棠第十

棣棠,出西京,开以九月末。深黄双纹,多叶。自中至外,长短相次,如千叶棣棠状。凡黄菊类多小花。如都胜、御爱,虽稍大,而色皆浅黄。其最大者,若大金铃菊,则又单叶浅薄,无甚佳处。唯此花深黄多叶,大于诸菊,而又枝叶甚青,一枝聚生至十余朵。花叶相映,颜色鲜好,甚可爱也。

蜂铃第十一

蜂铃,开以九月中。千叶深黄,花形圆小,而中有铃叶拥聚蜂起,细视若有蜂窠之状。大抵此花如金万铃,独以花形差小而尖,又有细蕊出铃叶中,以此别尔。

鹅毛第十二

鹅毛,未详所出,开以九月末。淡黄,纤细如毛,生于花萼上。凡菊大率花心皆细,叶而下有大叶承之,间谓之托叶。今此毛花自内自外,叶皆一等,但长短上下有次尔。花形小于金万铃,亦近年新花也。

球子第十三

球子,未详所出,开以九月中。深黄千叶,尖细重叠,皆有伦理。一枝之杪,聚生百余花,若小球。诸菊黄花最小无过此者,然枝青叶碧,花色鲜明,相映尤好也。

夏金铃第十四

夏金铃,出西京,开以六月。深黄千叶,甚与金万铃相类。而花头瘦小,不甚鲜茂,盖以生非时故也。或曰:"非时而花,失其正也,而可置于上乎?"曰:其香是也,其色是也。若生非其时,则系于天者也。夫特以生非其时,而置之诸菊之上,香色不足论矣,奚以贵质哉?

秋金铃第十五

秋金铃,出西京,开以九月中。深黄,双纹重叶。花中细蕊皆出小铃萼中。其萼亦如铃叶,但此花叶短矿而青,故谱中谓铃叶、铃萼者,以此有如蜂铃状。余顷年至京师始见此菊,戚里相传,以为爱玩。其后菊品渐盛,香色形态,往往出此花上,而人之贵爱寞落矣。然花色正黄,未应便置菊之下也。

金钱第十六

金钱,出西京,开以九月末。深黄双纹重叶,似大金菊。而花形圆齐,颇类滴漏花(栏槛处处有,亦名滴滴金,一名金漏子)。人未识者,或以为棠棣菊,或以为大金铃。但以花叶辨之,乃可见尔。

邓州黄第十七

邓州黄,开以九月末。单叶双纹,深于鹅黄,而浅于郁金。中有细叶出铃萼上,形样甚似邓州白,但小差尔。按:陶隐居云:"南阳郦县有黄菊而白者,以五月采。"今人间相传,多以白菊为贵;又采时乃以九月,颇与古说相异。然黄菊味甘气香,枝干叶形,全类白菊,疑乃弘景所记尔。

蔷薇第十八

蔷薇,未详所出,九月末开。深黄双纹单叶,有黄细蕊,出小铃萼中。枝干差细,叶有支股而圆。今蔷薇有红白重叶、单叶两种,而单叶者差淡,人间谓之野蔷薇。要亦单叶者尔。

黄二色第十九

黄二色,九月末开。鹅黄双纹多叶。一花之间,自有深淡两色。然此花甚类蔷薇菊,惟形差小,又近蕊多有乱叶,不然亦不辨其异种也。

甘菊第二十

甘菊,生雍州川泽,开以九月。深黄单叶。闾巷小人,且能识之,固不待记而后见也。然余窃谓,古菊未有瑰异如今者,而陶渊明、张景阳、谢希逸、潘安仁等,或爱其香,或咏其色,或采之于东篱,或泛之于酒斝,疑皆今之甘菊花也。夫以古人赋咏赏爱,至于如此,而一旦以今菊之盛,遂将弃而不取,是岂仁人君子之于物哉。故余特以甘菊置于白紫红菊三品之上,其大意如此。

酴醾第二十一

酴醾,出相州,开以九月末。纯白千叶,自中至外,长短相次。花之大小,正如酴醾。而枝干纤柔,颇有态度。若花叶稍圆,加以檀蕊,真酴醾也。

玉盆第二十二

玉盆,出滑州,开以九月末。多叶黄心,内深外淡。而下有润白大叶连缀承之,有如盆盂中盛花状。然人间相传,以谓玉盆菊者,大率金黄心、碎叶,初不知其得名之由。后请疑于识者,始以真菊相示,乃知物之见名于人者,必有形似之实。非讲寻无倦,或有所遗尔。

邓州白第二十三

邓州白,九月末开。单叶双纹白花,中有细蕊出铃萼中。凡菊单叶如蔷薇菊之类,大率花叶圆密相次(花叶谓头上白叶,非枝叶之叶。他称花叶仿此)。而此花叶皆尖细,相去稀疏。然香比诸菊甚烈,而又正为药中所用,盖邓州菊潭所出尔。枝干甚纤柔,叶端有支股而长,亦不甚青。

白菊第二十四

白菊,单叶,白花蕊,与邓州白相类。但花叶差阔,相次圆密,而枝叶粗繁。人未识者,多谓此为邓州白,余亦信以为然。后刘伯绍访得其真菊,较见其意,故谱中别开邓州白,而正其名曰白菊。

银盆第二十五

银盆,出西京,开以九月中。花中皆细铃,比夏、秋万铃差疏,而形色似之。铃叶之下别有双纹白叶,故人间谓之银盆者,以其下叶正白故也。此菊近出,未多见。至其茂肥得地,则一花之大,有若盆者焉。

顺圣浅紫第二十六

顺圣,浅紫,出陈州、邓州。九月中方开。多叶,叶比诸菊最大。一花不过六七叶,而每叶盘叠凡三四重。花叶空处,间有筒叶辅之。大率花形枝干类垂丝棣棠,但色紫、花大尔。余所记菊中,惟此最大,而风流态度又为可贵。独恨此花非黄白,不得与诸菊争先也。

夏万铃第二十七

夏万铃,出鄜州,开以五月。紫色,细铃,生于双纹大叶之上。以时别之者,以有秋时紫花故也。或以菊皆秋生花,而疑此菊独以夏盛。按:灵宝方曰:"菊花紫白。"又陶隐居云:"五月采。"今此花紫色而开于夏时,是其得时之正也,夫何疑哉。

秋万铃第二十八

秋万铃,出鄜州,开以九月中。千叶,浅紫。其中细叶尽为五出铎形,而下有双纹大叶承之。诸菊如棣棠最大,独此菊与顺圣过焉。或云与夏花一种,但秋夏再开尔。今人间起草为花,多作此菊,盖以其瑰美可爱故也。

绣球第二十九

绣球,出西京,开以九月中。千叶紫花,花叶尖阔相次,聚生如金铃菊中铃叶之状。大率此花似荔枝菊,花中无筒叶,而萼边正平尔。花形之大,有若大金铃菊者焉。

荔枝第三十

荔枝,枝紫,出西京,九月中开。千叶紫花,叶卷为筒(谓花叶也。凡菊铃,叶有五出,皆如铎铃之形。又有卷生为筒,无尖阙者,故谓之筒叶,他与此同),大小相间。凡菊铃并蕊,皆生托叶之上,叶背乃有花萼与枝相连。而此菊上下左右,攒聚而生,故俗以为荔枝者,以其花形正圆故也。花有红者,与此同名,而纯紫者盖不多尔。

垂丝粉红第三十一

垂丝粉红,出西京,九月中开。千叶,叶细如茸,攒聚相次,而花下亦无托叶。人以垂丝目之者,盖以枝干纤弱故也。

杨妃第三十二

杨妃,未详所出,九月中开。粉红,千叶,散如乱茸。而枝叶细小,袅袅有态。此实菊之柔媚为悦者也。

合蝉第三十三

合蝉,未详所出,九月末开。粉红,筒叶。花形细者,与蕊杂比。方盛开时,筒之大者裂为两翅,如飞舞状。一枝之杪,凡三四花。然大率皆筒叶如荔枝菊,有蝉形者,盖不同尔。

红二色第三十四

红二色,出西京,开以九月末。千叶,深淡红,丛有两色。而花叶之中,间生筒叶,大小相映。方盛开时,筒之大者裂为二三,与花叶相杂,此茸茸然。花心与筒叶中,有青黄红蕊,颇与诸菊相异。然余怪桃花、石榴、川木瓜之类,或有一株异色者,每以造物之付受,有不平欤?抑将见其巧欤?今菊之变其黄白,而为粉红深紫,固可怪;而又一株亦有异色并生者也,是亦深可怪欤!花之形度,无甚佳处,特记其异尔。

桃花第三十五

花桃,粉红单叶,中有黄蕊。其色正类桃花,俗以此名,盖以言其色尔。花之形度虽不甚佳,而开于诸菊未有之前,故人视此菊如木中之梅焉。枝叶最繁密,或有无花者,则一叶之大,逾数寸也。

杂记

叙遗

余闻有麝香菊者,黄花十叶,以香得名。有锦菊者,粉红碎花,以色得名。有孩儿菊者,粉红青萼,以形得名。有金丝菊者,紫花黄心,以蕊得名。尝访于好事,求于园圃,既未之见,而说者谓:孩儿菊与桃花一种。又云:种花者,剪掐为之。至锦菊、金丝,则或有言其与别名,非菊者。若麝香菊,则又出阳翟,洛人实未之见。夫既巳记之,而定其品之高下,又因传闻附会,而乱其先后之次,是非余谱菊之意。故特论其名色,列于记花之后,以侯博物之君子,证其谬焉。

补意

余尝怪古人之于菊,虽赋咏嗟叹,尝见于文词,而未尝说其花瑰异,如吾谱中所记者。疑古之品,未若今日之富也。今遂有三十五种。又尝闻于莳花者云,花之形色变易,如牡丹之类,岁取其变者以为新。今此菊,亦疑所变也。今之所谱,虽自谓甚富,然搜访所有未至,与花之变易后出,则有待于好事者焉。君子之于文,亦阙其不知者,斯可矣。若夫掇撷治疗之方,栽培灌种之宜,宜观于方册,而间于老圃,不待予言也。

【附录】欽定四庫全書(子部九 提要 范村菊譜 譜録類三 草木禽魚之屬)

臣等謹案,《范村菊譜》宋范成大撰記。所居范村之菊,成於淳熈丙午嵗。蓋其以資政殿學士,領宫祠家居時所作。自序稱所得三十六種,而此本所載,凡黄者十六種,白者十五種,雜色四種,實止三十五種。尚闕其一,疑傳冩所脫佚也。菊之種類至繁,其形色變幻不一。塲師老圃因隨時各為之題品,名目遂日出而不窮。以此譜與史正志譜相核,其異同已十之五六。而成大但記家園所植,採擷亦未盡賅備。然叙次頗有理致,視他家為尤工。至種植之法,黄省曾謂,花之朶,視種之大小,而存之。大者,四五蘂;次者,七八蘂;又次者,十餘蘂。今吳下藝菊者,猶用此法。其力既厚,故花皆碩大豐縟。成大乃謂,一榦所出數千百朶,婆娑團植,幾於俗所謂千頭菊者。此則今古好尚之不同矣。

乾隆四十六年十一月恭校上 總纂官 臣紀昀 臣陸錫熊 臣孫士毅 總校官 臣陸費墀

欽定四庫全書 范村菊譜

(宋)范成大 撰

山林好事者,或以菊比君子。其說以謂嵗華婉娩,草木變衰,乃獨爛然。秀發傲睨風露,此幽人逸士之操。雖寂寥荒寒中,味道之腴,不改其樂者也。神農書以菊為養生上藥,能輕身延年。南陽人飲其潭水,皆壽百嵗。使夫人者,有為於當世醫國惠民,亦猶是而已。菊於君子之道,誠有臭味哉!月令以動植志,氣候如桃桐,華直云始華。至菊,獨曰菊有黄華,豈以其正色,獨立不伍衆草,變詞而言之歟。故名勝之士,未有不愛菊者,至陶淵明尤甚愛之。而菊名益重,又其花時秋,暑始退,嵗事既登,天氣髙明,人情舒閒。騷人飲流,亦以菊為時花,移檻列斛,輦致觴詠,間謂之重九節物。此非深知菊者,要亦不可謂不愛菊也。愛者既多種者,日廣吳下老圃,伺春苗尺許時,掇去其顛。數日則歧出兩枝,又掇之,每掇益岐。至秋則一榦所出數千百朶,婆娑團植,如車蓋熏籠矣。人力勤土,又膏沃花,亦為之屢變。頃見,東陽人家,菊圖多至七十種。淳熈丙午范村所植,止得三十六種。悉為譜之,明年將益訪求他品,為後譜云。

菊品

勝金黄 疊金黄 棣棠菊 疊羅黄 麝香黄 太真黄 垂絲菊 千葉小金黄 鴛鴦菊

金鈴菊 毬子菊 單葉小金錢 夏小金鈴 十様菊 甘菊 野菊

五月菊 金杯玉盤 喜容千葉 御衣黄千葉 萬鈴菊 蓮花菊 芙蓉菊 茉莉菊

木香菊 酴醿菊 艾葉菊 白麝香 白荔支 銀杏菊 波斯菊

雜色

佛頂菊 桃花菊 臙脂菊 紫菊(一名孩兒)

黄花

勝金黄,一名大金黄菊,以黄為正。此品最為豐縟,而如輕盈。花葉微尖,但條梗纎弱,難得團簇作,大本須留意扶植乃成。

疊金黄,一名明州黄,又名小金黄花。心極小,疊葉穠宻,狀如笑壓花。有富貴氣,開早,一枝只一葩,倒垂如髪之鬈。

棣棠菊,一名金鎚子花。纎穠酷似棣棠,色深如赤金。他花色皆不及,蓋竒品也。窠株不甚髙,金陵最多。

疊羅黄,狀如小金黄花。葉尖,廋如剪羅縠,三兩花自作一髙枝,出叢上,意度瀟灑。

麝香黄,花心豐腴,傍短葉宻承之,格極髙勝。亦有白者,大畧似白佛頂,丁勝之逺甚。吳中比年始有。

千葉小金錢,畧似明州黄花,葉中外疊疊整齊,心甚大。

太真黄,花如小金錢加鮮明。

單花小金錢,花心尤大,開最早,重陽前已爛漫。

垂絲菊,花蘂深黄,莖極柔細,隨風動揺,如垂絲海棠。

鴛鴦菊,花常相偶,葉深碧 。

金鈴菊,一名荔枝菊。舉體千葉細瓣,簇成小毬,如小荔枝。枝條長茂,可以攬結,江東人喜種之,有結為浮圖樓閣髙丈餘者。余頃北使,過欒城,其地多菊家。家以盆盎遮門,悉為鸞鳯亭臺之狀,即此一種。

毬子菊,如金鈴,而差小。二種相去不遠,其大小名字,出於栽培肥瘠之别。

小金鈴,一名夏菊花。如金鈴,而極小無大本,夏中開花。

藤菊花,宻條柔,以長如藤蔓,可編作屏幛,亦名棚菊。種之坡上,則垂下裊數尺,如纓絡。尤宜池潭之瀕。

十様菊,一本,開花形模各異,或多葉,或單葉,或大,或小,或如金鈴。徃徃有六七色,以成數通名之曰十様。衢嚴間花黄,杭之屬邑有白者。

甘菊,一名家菊。人家種以供蔬茹。凡菊葉皆深緑而厚,味極苦。或有毛惟,此葉淡緑柔瑩,味微甘,咀嚼香味俱勝,擷以作羮,及泛茶,極有風致。天隨子所賦即此種,花差勝。

野菊,甚本不繫花。野菊旅生田野,及水濱。花單葉極瑣細。

白花

五月菊,花心極大,每一鬚,皆中空攅成一匾毬子。紅白單葉繞承之,每枝只一花,徑二寸。葉似同蒿,夏中開,近年院體畫草虫,喜以此菊寫生。

金杯玉盤,中心黄,四傍淺白。大葉三數層,花頭徑三寸,菊之大者,不過此。本出江東,比年稍移栽吳下。此與五月菊二品,以其花徑寸特大,故列之於前。

喜容千葉,花初開微黄,花心極小,花中色深,外微暈淡。欣然丰艶,有喜色,甚稱其名,乆則變白。尤耐封殖,可以引長七八尺至一丈,亦可攬結,白花中髙品也。

御衣黄千葉,花初開深鵞黄,大畧似喜容。而差疎瘦,久則變白。

萬鈴菊,中心淡黄,鎚子傍白。花葉繞之,花端極尖,香尤清烈。

蓮花菊,如小白蓮,花多葉而無心,花頭疎,極蕭散清絶,一枝只一葩,緑葉亦甚纎巧。

芙蓉菊,開就者,如小木芙蓉,尤穠盛者,如樓子芍藥。但難培植,多不能繁橆。

茉莉菊,花葉繁縟,全似茉莉,緑葉亦似之,長大而圓淨。

木香菊,多葉,畧似御衣黄。初開淺鵞黄,乆則一白花。葉尖薄,盛開則微卷,芳氣最烈,一名腦子菊。

酴醿菊,細葉稠疊,全似酴醿,比茉莉差小而黄。

艾葉菊,心小葉單,緑葉尖長,似蓬艾。

白麝香,似麝香黄,花差小,亦豐腴韻勝。

銀杏菊,淡白,時有微紅,花葉尖,緑葉全似銀杏葉。

白荔枝,與金鈴同,但花白耳。

波斯菊,花頭極大,一枝只一葩,喜倒垂下。乆則微捲,如髪之鬈。

雜色

佛頂菊,亦名佛頭菊。中黄心極大,四傍白。花一層繞之,初秋先開,白色漸沁微紅。

桃花菊,多至四五重,粉紅色,濃淡在桃杏紅梅之間。未霜即開,最為妍麗,中秋後便可賞。以其質如白之受采,故附白花。

臙脂菊,類桃花菊,深紅淺紫,比臙脂色尤重。比年始有之,此品既出桃花菊,遂無顔色,蓋竒品也。姑附白花之後。

紫菊,一名孩兒菊。花如紫茸,叢茁細碎,微有菊香。或云即澤蘭也,以其與菊同,時又常及重九,故附於菊。

後序

菊有黄白二種,而以黄為正。人於牡丹獨曰花,而不名。好事者,於菊亦但曰黄花。皆所以珍異之故。余譜先黄而後白,陶隱居謂菊有二種,一種莖紫氣香,味甘,葉嫩可食,花微小者,為真菊。青莖細葉,作蒿艾氣,味苦,花大,名苦薏非真也。今吳下,惟甘菊一種可食。花細碎品不甚髙,餘味皆苦,白花尤甚,花亦大。隱居論藥,既不以此為真。後復云,白菊治風眩,陳藏器之說,亦然靈寳方。及抱朴子丹法,又悉用白菊,蓋與前說相牴牾。今詳此,惟甘菊一種可食,亦入藥餌。餘黄白二花,雖不可餌,皆入藥而治頭風。則尚白者,此論堅定無疑,併著于後。

绿珠传(附翾风传)(宋)乐史 撰

绿珠者,姓梁,白州博白县人也。州则南昌郡,古越地。秦象郡,汉合浦县地。唐武德初,削平萧铣,于此置南州;寻改为白州,取白江为名。州境有博白山,博白江,盘龙洞,房山,双角山,大荒山。山上有池,池中有婢妾鱼。绿珠生双角山下,美而艳。越俗以珠为上宝,生女为珠娘,生男为珠儿。绿珠之字,由此而称。

晋石崇为交趾采访使,以真珠三斛致之。崇有别庐在河南金谷涧。涧中有金水,自太白源来。崇即川阜置园馆。绿珠能吹笛,又善舞《明君曲》(明君,昭君也。避晋文帝讳,改昭为明。)明君者,汉妃也。汉元帝时,匈奴单于入朝,诏王嫱配之,即昭君也。及将去,入辞,光彩射人,天子悔焉,重难改更,汉人怜其远嫁,为作此歌。崇以此曲教之,而自制新歌曰:

我本良家子,将适单于庭。

辞别未及终,前驱已抗旌。

仆御流涕别,辕马悲且鸣。

哀郁伤五内,涕泣沾珠缨。

行行日已远,遂造匈奴城。

延贮于穹庐,加我阏氏名。

殊类非所安,虽贵非所荣。

父子见凌辱,对之惭且惊。

杀身良不易,默默以苟生。

苟生亦何聊,积累常愤盈。

愿假飞鸿翼,乘之以遐征。

飞鸿不我顾,伫立以屏营。

昔以匣中玉,今为粪上尘。

朝华不足欢,甘与秋草并。

传语后世人:远嫁难为情。

崇又制《懊恼曲》以赠绿珠。崇之婢,美艳者千余人,择数十人,装饰一等,使忽视之,不相分别。刻玉为蛟龙珮,萦金为凤凰钗,结袖绕楹而舞。欲有所召者,不呼姓名,悉听佩声,视钗色。佩声轻者居前,钗色艳者居后,以为行次而进。

赵王伦乱常,贼类孙秀使人求绿珠。崇方登凉观,临清水,妇人侍侧。使者以告,崇出侍婢数百人以示之,皆蕴兰麝而披罗縠。曰:"任所择。"使者曰:"君侯服御,丽则丽矣。然受命指索绿珠。不知孰是?"崇勃然曰:"吾所爱,不可得也。"秀因是谮伦族之。收兵忽至,崇谓绿珠曰:"我今为尔获罪。"绿珠泣曰:"愿效死于君前。"崇因止之,于是坠楼而死。崇弃东市。时人名其楼曰"绿珠楼"。楼在步庚里,近狄泉。狄泉在正城之东。绿珠有弟子宋玮,有国色。善吹笛。后入晋明帝宫中。

今白州有一派水,自双角山出谷容州江,呼为绿珠江。亦犹归州有昭君滩,昭君村,昭君场;吴有西施谷,脂粉塘:盖取美人出处为名。又有绿珠井,在双角山下。耆老传云:"汲此井饮者,诞女必多美丽。里闾有识者,以美色无益于时,因以巨石镇之。迨后虽有产女端妍者,而七窍四肢,多不完具。"异哉!山水之使然。昭君村生女皆炙破其面,故白居易诗曰:

不效往者戒,恐贻来者冤。

至今村女面,烧灼成瘢痕。

又与不完具而惜焉。

牛僧儒《周秦行记》云:"夜宿薄太后庙,见戚夫人,王嫱,太真妃,潘淑妃,各赋诗言志。别有善笛女子,短鬟窄衫具带,貌甚美,与潘氏偕来。太后以接坐居之,令吹笛,往往亦及酒。太后顾而谓曰:'识此否?石家绿珠也。潘妃养作妹。'太后曰:'绿珠岂能无诗乎?'绿珠拜谢,作曰:

此日人非昔日人,笛声空怨赵王伦。

红残钿碎花楼下,金谷千年更不春。

太后曰:'牛秀才远来,今日谁人与伴?'绿珠曰:'石卫尉性严忌。今有死,不可及乱。'"然事虽诡怪,聊以解颐。

噫!石崇之杀,虽自绿珠,殆亦其来有渐矣。崇尝刺荆州,劫夺远使,沉杀客商,以致巨富。又遗王恺鸩鸟,共为鸩毒之事。有此阴谋,加以每邀客宴集,令美人行酒,客饮不尽者,使黄门斩美人。王丞相与大将军,尝共访崇,丞相素不能饮,辄自勉强,至于沉醉。至大将军,故不饮,以观其变,已斩三人。君子曰:"祸福无门,惟人所召。"崇心不义,举动杀人,乌得无报也!非绿珠,无以速石崇之诛,非石崇,无以显绿珠之名。

绿珠之坠楼,侍儿之有贞节者也。比之于古,则有田六出。六出者,王进贤侍儿也。进贤,晋愍太子妃。洛阳乱,石勒掠进贤,渡孟津,欲妻之。进贤骂曰:"我皇太子妃,司徒公女。胡羌小子,敢干我乎?"言毕投河。六出曰:"大既有之,小亦宜然。"复投河中。又有窈娘者,武周时乔知之宠婢也。盛有姿色,特善歌舞。知之教读书,善属文,深所爱幸。时武承嗣骄贵,内宴酒酣,迫知之将金玉赌窈娘。知之不胜,便使人就家强载以归。知之怨悔,作《绿珠篇》以叙其怨。词曰:

石家金谷重新声,明珠十斛买娉婷。

次日可怜无复比,此时可爱得人情。

君家闺阁未曾难,尝持歌舞使人看。

富贵雄豪非分理,骄矜势力横相干。

辞君去君终不忍,徒劳掩面伤红粉。

百年离别在高楼,一旦红颜为君尽。

知之私属承嗣家阉奴,传诗于窈娘。窈娘得诗悲泣,投井而死。承嗣令汲出,于衣中得诗,鞭杀阉奴。讽吏罗织知之,以致杀焉。悲夫,二子以爱姬示人,掇丧身之祸。所谓倒持太阿,授人以柄。《易》曰:"慢藏诲盗,冶容诲淫。"其此之谓乎?

其后,诗人题歌舞妓者,皆以绿珠为名。庚肩吾曰:"兰堂上客至,绮席清弦抚。自作《明君辞》,还教绿珠舞。"李元忠云:"绛树摇歌扇,金谷舞筵开。罗袖拂归客,留欢醉玉杯。"江总云:"绿珠含泪舞,孙秀强相邀。"

绿珠之没,已数百年矣,诗人尚咏之不已,其故何哉?盖一婢子,不知书,而能感主恩,愤不顾身,其志凛冽,诚足使后人仰慕歌咏也。至有享厚禄,盗高位,亡仁义之行,怀反覆之情,暮四朝三,惟利是视,节操反不若一妇人,岂不愧哉!今为此传,非徒述美丽,窒祸源,且欲惩戒辜恩背义之类也。

季伦死后十日,赵王伦败。左卫将军赵泉,斩孙秀于中书,军士赵骏剖秀心食之。伦囚金墉城,赐金屑酒。伦惭,以巾覆面曰:"孙秀误我也!"饮金屑而卒。皆夷家族。南阳生曰:"此乃假天之报怨。不然,何枭夷之立见乎!"

附翾风传

石季伦所爱婢名翾风,魏未于胡中买得,年始十岁,使房内养之。至年十五,容貌无比,特以姿态见美。妙别玉声,能观金色。石氏之富,财比王家,骄侈当世,珍宝瑰奇,视如瓦石,聚如粪土,皆殊方异国所得,莫有辨识其出处者。乃使翾风别其声色,并知其所出之地,言"西方北方,玉声沉重,而性温润,佩服益人灵性;东方、南方,玉声轻洁,而性清凉,佩服利人精神。"石氏侍人,美艳者数千人,翾风最以文辞擅爱。石崇尝语之曰:"吾百年之后,当指白日以汝为殉。"答曰:"生爱死离,不如无爱。妾得为殉,身其何朽。"于是弥见宠爱。

崇尝择美容姿相类者数十人,装饰衣服,大小一等,使忽睹不相分别,常侍于侧。使翾风调玉以付工人为倒龙之珮,萦金为凤冠之钗。言刻玉为倒龙之势,铸金钗像凤凰之冠,结绅绕楹而舞,使昼夜声色相接,谓之"恒舞"。欲有所召者,不呼姓名,悉听佩声、视钗色。玉声轻者居前,钗色艳者居后,以为行次而进也。使数十人各含异香,使行而笑语,则口气从风而飏。又屑沉水之香,如尘未,布致象床上,使所爱践之无迹者,即赐真珠百琲;若有迹者,则即节其饮食,令体轻弱。故闺中相戏曰:"尔非细骨轻躯,那得百真珠。"

及翾风年三十,妙年者争嫉之,或言胡女不可为群,竟相排毁。崇受谮润之言,即退翾风为房老,使主群少。乃怀怨怼,而作五言诗曰:

春华谁不美,卒伤秋落时。

突烟还自低,鄙退岂所期。

桂芬徒自蠹,失爱在蛾眉。

坐见芳时歇,惟悴空自嗤。

石氏房中井歌此为乐曲,至晋未乃止。

【附录】

乐史(930~1007),字子正,宜黄人,官太常博士,直史馆。此书份量虽小,却是名篇传奇,记述了西晋时期美女绿珠的离奇经历。绿珠本姓梁,以美艳而成为西晋名宦石崇的爱妾。"八王之乱"中,权臣孙秀向石崇索取绿珠,为石崇所拒。不久,石崇陷罪被逮,绿珠坠楼自杀。传中还附录了石虎的爱妾翾风的传说.。

绿珠的事迹在干宝《晋纪》和别的笔记小说中有记载。乐史在前人积累的史料和传说基础上整理成一篇比较完整的故事,它写的是西晋末年石崇的宠姬绿珠不惜一死,以报答主人知遇之恩的故事。中国历来有把女人看成祸水的思想,其实绿珠这种女子的遭遇是很悲惨的,她们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尽管她们可能一时得宠,但也只是上层统治阶级的玩物,而且往往成为他们互相争夺的牺牲品。在这篇传奇中,作者对这些女子寄予同情,认为石崇等人之所以遭到祸害,主要还是因为他们荒淫残暴、作恶多端。这种看法是很难能可贵的。作者还以绿珠等下层人物和那些身居高位的人作比较,前者尚能知恩图报,后者却唯利是图、反复无常。乐史赞扬了前者,谴责了后者,这实际上是肯定了古代"士为知己者死"的精神。乐史的传奇小说往往大量罗列前代的小说、诗文材料,在材料的组织上下了很大功夫,有匠心独运之处,但经常忽略对主要人物的刻画。本篇和《杨太真外传》都有这种缺点。

陈张贵妃传佚名

张贵妃名丽华,兵家女也。父兄以织席为业。后主为太子,以选入宫,侍龚贵嫔为良娣。贵妃年十岁,为之给使。后主见而悦之,因得幸,遂有娠,生太子深。后主即位,拜为贵妃。妃性聪慧,甚被宠遇。后主始以始兴王叔陵之乱,被伤,卧于承香殿。时诸姬并不得进,惟贵妃侍焉。而柳太后犹居柏梁殿,即皇后之正殿也。而皇后素无宠于后主,不得侍疾,别居求贤殿。至德二年,乃于光昭殿前,起临春、结绮、望仙三阁,高数十丈,并数十间。其窗牖壁带悬嵋栏槛之类,悉以沉檀为之,又饰以金玉,间以珠翠,外施珠帘,内有宝床宝帐,其服玩之属,瑰奇珍丽,皆近古未有。每微风暂至,香闻数里,朝日初照,光映后庭。其下积石为山,引水为池,植以奇树,杂以花药。后主自居临春阁,张贵妃居结绮阁,龚孔二贵嫔居望仙阁,复道交相往来。又有王李二美人,张薛二淑媛,袁昭仪、何婕好、江修容等七人,并有宠,递代以游其上。以宫人有文学者袁大舍等为女学士。后主每引宾客、对贵妃等游宴,则使诸贵人及女学士与狎客共赋新诗,互相赠答,采其尤艳丽者以为曲调,被以新声。选宫女有容色者以千百数,教之歌,分部迭进。其曲有《玉树后庭花》,《临春乐》等。其略云:"璧月夜夜满,琼树朝朝新。"大指所归,皆美张贵妃、孔贵嫔之容色。张贵妃发长七尺,鬒黑如漆,其光可鉴。聪慧有神彩,进止闲暇,容色端丽。每瞻视盼睐,光彩溢目,照映左右。常于阁上靓妆,临轩槛,宫中遥望,飘若神仙。才辩强记,善俟人主颜色,荐诸宫女,后宫咸德之。又工厌魅之术,假鬼神以惑后主,置淫祀于宫中,聚诸女巫,使之鼓舞,使后主怠于政事。百司启奏,并因宦者蔡临儿、李善度进诸后主,倚隐囊,置张贵妃于膝上,共决之。李蔡所不能记者,贵妃并为条疏,无所遗脱。因参访外事,必先知白之。由是益加宠异,冠绝后庭。而后宫之家,不尊法度,有絓于理者,但求哀于贵妃。贵妃则令李蔡先启其事,而后从容为言之。大臣有不从者,因而潜之,言无不听,于是张之势,熏灼四方,内外宗族,多被引用,大臣执政,亦风而靡,阉宦便佞之徒,内外交结,转相引进,贿赂公行,赏罚无常,纪纲瞀乱矣。及隋军克台城,贵妃与后主,俱入于井。隋军出之,晋王广命斩贵妃,榜于青溪中桥。

碧线传佚名 撰

至正间,有道士真本无、文固虚,不知何许人,客威顺王家下,通剑术,晓兵机。王虽畜之,未始奇也,惟樊口卫君美重之。一日,王游别苑,召二人侍,因从容讽曰:"方今天下太平日久,极盛而丰,朝政废弛,祸在旦夕。大王朝廷懿亲,宜阴为之备。万一风尘有警,即使指麾义旗,纾君父之急,使神州光复,为大元宗英,岂不伟哉!"王曰:"尔病,风狂耶?何出言若是?"二人默然而退曰:"竖子不足谋。不去祸且至。"于是题诗黄鹤楼而遁。诗曰:

芙蓉出匣照寒铓,上带仇家血影光。

前席早知非圣主,悔将三策说君王。

王知而求之,隐矣。未几乱作,悉如前言,于是陈友谅、明玉珍,皆遣人物色之。不可得。高皇帝既平群寇,四海一家,君美兄君彦,为西衮丞,因往省之。回途覆舟,幸而不死,因踯躅路侧,觅火燎衣,纵步间,忽二道士前揖曰:"范叔何一寒如此哉!"视之,真、文二故人也。告以困苦之状,曰:"无忧也。"遂邀往其家,则青城山也。高墙华屋,深院曲房,苍头数人,列侍左右。与君美话旧,欢若平生。因询其乱中出处,二人曰:"自辞黄鹤,即入黄牛。久隐青城,忽逢青眼。所惜壮心凋落,一事无成。俯仰乾坤,飘飖萍梗。索居闲处,有愧故人。"乃与痛饮。酒酣气豪,议论蜂起。君美曰:"二公炼质名山,犹未能忘情尘世,将不为修真之累乎!"二人大笑曰:"循行数墨,儒之土苴;熊经鸟神,仙之糟粕。吾所谓修真,岂在是哉!"因引君美周视其家。锦绮充盈,金玉山积,各有美人掌之。最后,至一山岩中,有髑髅百枚。二人指曰:"此世间不义人也,余得而诛之。"君美为之吐舌。

明日大设宴,君美首席。两美人捧牙盘,盛明珠十、黄金百两为寿。君美不敢却,但唯唯谢。于是剧饮大醉,本无赋诗曰:

几年兵火接天涯,白骨丛中度岁华。

杜宇有冤能泣血,邓攸元子可传家。

当时自诧辽东豕,今日翻成井底蛙。

一片春光谁是主,野花开满蒺黎沙。

固虚续吟曰:

豪杰消磨叹五陵,发冲乌帽气填膺。

眼前不是无豪杰,身后何须论废兴。

当道有蛇魂已断,渡江无马谶难凭。

可怜一片中原地,虎啸龙腾几战争。

其诗大抵类此,则其人可想矣。君美知所吟不能出其右,乃制《喜迁莺》一阕,执杯酹谢于二公,自歌以侑焉。词曰:

乾坤如昨。叹往事凄凉,长才萧索。景物非非,人民俱换,非是旧时城郭。世事恰如棋子,当局方知难着。胜与败,似一场春梦,何须惊愕。 寥落,相见处、萍水异香,烂慢清宵酌。说到英雄,自同梦幻,涩尽剑锋莲锷,看破浮云变态,休问谁强谁弱,堪叹惜,这一番归去,似辽东鹤。 

明日求归。二人曰:"唐有红线,今有碧线,当令送君也。"至则一好女子,年可十七八,负竹箱,随真、文同送君美。青城道上,顾谓曰:"后会难期,请为起舞。"碧线开箱,取白丸四,大如鸡卵,乃雌雄剑也。二人引而伸之,飞跃上下。须叟,天地晦冥,风云惨淡,惟于尘埃中见电光翕欻,交绕互缠。君美股战,行不成步。回望其居,皆陵欲若星,殊无有路。君美乃气不得出,目不得合,常若刃在其颈,心胆俱落。舞罢,失二人所在,独碧线旁立。君美倒皮囊中酒共饮。伺夜握君美手,东南而逝。将三更许抵家,但见金珠在榻,碧线变去久矣,竟不知其何术也。

秋千会记(明)李祯 撰

元大德二年戊戌,孛罗以故相齐国公子,拜宣徽院使,萨都刺为佥判,东平王荣甫为经历,三家联住海子桥西。宣徽生自相门,穷极富贵,第宅宏丽,莫与为比。然读书能文,敬礼贤 士,故时誉翕然称之。私居后有杏园一所,取"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之意。花卉之奇,庭榭之好,冠于诸贵家。每年春,宣徽诸妹、诸女,邀院判、经历宅眷,于园中,设秋千之戏,盛陈饮宴,欢笑竟日。各家亦隔一日设馔,自二月末至 清明后方罢,谓之秋千会。

适枢密同佥帖木耳不花子拜住过园外,闻笑声,于马上欠身望之,正见秋千竞蹴,欢哄方浓。潜于柳阴中窥之,睹诸女皆绝色,遂久不去。为阍者所觉,走报宣徽,索之亡矣。拜住归,具白于母。母解意,乃遣媒于宣徽家求亲。宣徽曰:"得非窥墙儿乎?吾正择婿,可遣来一观。若果佳,则当许也。"媒归报同佥,饰拜住以往。宣徽见其美少年,心稍喜,但未知其才学,试之曰:"尔喜观秋千,以此为题,《菩萨蛮》为调,赋南词一阕,能乎?"拜住挥毫,以国字写之,曰:

红绳画板柔荑指,东风燕子双双起。夸俊要争高,更将裙系牢。 牙床和困睡,一任金钗坠,推枕起来迟,纱窗月上时。

宣徽虽爱其敏捷,恐是预构,或假手于人,因盛席待之,席间再命作《满江红》咏黄莺儿。拜住拂拭剡藤,用汉字书,呈宣徽。宣徽喜曰:"得婚矣。"遂面许第三夫人女速哥失里为姻,且召夫人并呼女出,与拜住相见。他女亦于窗隙中窥之,私贺速哥失里曰:"可谓门阑多喜气,女婿近乘龙也。"

择日,遣聘,礼物之多,词翰之雅,喧传都下,以为盛事。拜住莺词附录于此:

嫩日舒晴,韶光艳,碧天新霁。正桃腮半吐,莺声初试。孤枕乍闻弦索悄,曲屏时听笙簧细。爱绵蛮、柔舌韵东风,愈娇媚。 幽梦醒,闲愁泥。残香褪,重门闭,巧音芳韵,十分流丽。入柳穿花来又去,欲求好友真无计。望上林、何日得双栖,心迢递。

既而,同佥豪宕,簠簋不饰,竟以墨败,系御史台狱。得疾囹圄间,以大臣例,蒙疏放回家医治。未逾旬,竟尔弗起,阖室染疾,尽为一空,独拜住在。然冰消瓦解,财散人亡。宣徽将呼拜住回家,教而养之,三夫人坚然不肯。盖宣徽内嬖虽多,而三夫人独秉权专宠。见他姬女皆归富贵之门,独己婿家反凋敝如此,决意悔亲。速哥失里谏曰:"结亲即结义,一与订盟,终不可改。儿非不见诸姊妹家荣盛,心亦慕之。但寸丝为定,鬼神难欺,岂可以其贫贱而弃之乎?"父母不听,另议平章阔阔出之子僧家奴。仪文之盛,视昔有加,暨成婚,速哥失里行至中道,潜解脚纱缢于轿中。比至,而死矣。夫人以其爱女舆回,悉倾家奁及夫家聘物殓之,暂寄清安僧寺。

拜住闻变,是夜私往哭之,且叩棺曰:"拜住在此。"忽棺中应曰:"可开柩,我活矣。"周视四隅,漆钉牢固,无由可启。乃谋于僧曰:"劳用力,开棺之罪,我一力承之,不以相累,当共分所有也。"僧素知其厚殓,亦萌利物之意,遂斧其盖。女果活。彼此喜极,乃脱金钏及首饰之半谢僧。计其余,尚值数万缗,因托僧买漆整棺,不令事露。拜住遂挚速哥失里走上都。住一年,人无知者。所携丰厚,兼拜住又教蒙古生数人,复有月俸,家道从容。

不期宣徽出尹开平,下车之始,即求馆客。而上都儒者绝少。或曰:"近有士自大都挚家寓此,亦色目人。设帐民间,诚有学术。府君欲觅西宾,惟此人为称。"亟召之,则拜住也,宣徽意其必流落死矣,而人物整然。怪之,问:"何以至此,且娶谁氏?"拜住实告。宣徽不信,命舁至,则真速哥失里。一家惊动,且喜且悲。然犹恐其魂假人形,幻惑年少,阴使人诣清安询僧,其言一同。及发殡,空榇而已。归以告,宣徽夫妇愧叹,待之愈厚,收为赘婿,终老其家。

拜住三子,长教化,仕至辽阳等处行中书省左丞,早卒。次子忙古歹、幼子黑厮,俱为内怯薛带御器械。忙古歹先死。黑厮官至枢密院使。天兵至燕,顺帝御清宁殿,集三宫后妃皇太子同议避兵。黑厮与丞相失列门哭谏曰:"天下者,世祖之天下也。当以死守。"不听,夜半开建德门而遁。黑厮随入沙漠,不知所终。

【附录】

李祯(1376年―1452年),字昌祺,多称李昌祺,一字维卿,庐陵(今江西吉安)人。永乐二年(1404)(一说元年)进士,选翰林院庶吉士,曾参与修撰《永乐大典》,擢礼部郎中。洪熙元年(1425),以才望卓异,迁广西布政使。后又任河南布政使。李祯一生刚严方直,素抑豪强,以廉洁宽厚著称。家居20余年,足迹不至公府。不以书名,行、楷亦可观,《书史会要》。著作有《运甓漫稿》、《容膝轩草》、《侨庵诗馀》、《剪灯馀话》。

张老传(唐)李复言

张老者,扬州六合县园叟也。其邻有韦恕者,梁天监中,自扬州曹掾秩满而来。有长女既笄,召里中媒媪,令访良婿。张老闻之,喜而候媒于韦门。媪出,张老固延入,且备酒食。酒阑,谓媪曰:"闻韦氏有女将适人,求良才干媪,有之乎?"曰:"然。"曰:"某诚衰迈,灌园之业,亦可衣食。幸为求之,事成厚谢。"媪大骂而去。他日又邀媪。媪曰:"叟何不自度?岂有衣冠子女,肯嫁园叟耶?此家诚贫,士大夫家之敌者不少。顾叟非匹,吾安能为叟一杯酒,乃取辱于韦氏?"叟固曰:"强为吾一言之。言不从,即吾命也。"媪不得已,冒责而入言之。韦氏大怒曰:"媪以我贫,轻我乃如是!且韦家焉有此事。况园叟何人,敢发此议?叟固不足责,媪何无别之甚耶?"媪曰:"媪诚非所宜言。为叟所逼,不得不达其意。"韦怒曰:"为吾报之,今日内得五百缗则可。"媪出以告,张老乃曰:"诺。"未几,车载纳于韦氏。韦大惊曰:"前言戏之耳。且此翁为园,何以致此?吾度其必无而言之,今不移时而钱到,当如之何?"乃使人潜候其女。女亦不恨,乃曰:"此固命乎!"遂许焉。张老既取韦氏,园业不废。负秽䦆地,鬻蔬不辍,其妻躬执爨濯,了无作色。亲戚恶之,亦不能止,数年,中外之有识者,责恕曰:"君家诚贫,乡里岂无贫子弟,奈何以女妻园叟?既弃之,何不令远去也?"他日,恕致酒召女及张老,酒酣,微露其意。张老起曰:"所以不即去者,恐有留念。今既相厌,去亦何难。某王屋山下有一小庄,明旦且归耳。"天将曙,来别韦氏:"他岁相思,可令大兄往天坛山南相访。"遂令妻骑驴戴笠,张老策杖相随而去,绝无消息。

后数年,恕念其女,以为蓬头垢面,不可识也,令其男义方访之。到天坛南,适遇一昆仑奴,驾黄牛耕田。问曰:"此有张老家庄否?"昆仑投杖拜曰:"大郎子,何久不来?庄去此甚近,某当前引。"遂与俱东去。初上一山,山下有水,过水连绵凡十余处,景色渐异,不与人间同。忽下一山,其水北朱户甲第,楼阁参差,花木繁荣,烟云鲜媚,鸾鹤孔雀,徊翔其间,歌管嘹亮耳目。昆仑指曰:"此张家庄也。"韦惊骇不测。俄而及门,门有紫衣吏,拜引入厅中。铺陈之华,目所未睹,异香氤氲,遍满崖谷。忽闻珠珮之声渐近,二青衣出曰:"阿郎来。"次见十数青衣,容色绝代,相对而行,若有所引。俄见一人,戴远游冠,衣朱绡,曳朱履,徐出门。一青衣引韦前拜。仪状伟然,容色芳嫩,细视之,乃张老也。言曰:"人世劳苦,若在火中。身未清凉,愁焰又炽,而无斯须泰时。兄久客寄,何以自娱?贤妹略梳头,即当奉见。"因揖令坐。未几,一青衣来曰:"娘子已梳头毕。"遂引入见妹于堂前。其堂沉香为梁,玳瑁贴门,碧玉窗,珍珠箔,阶砌皆冷滑碧色,不辨其物。其妹服饰之盛,世间未见。略叙寒暄,问尊长而已,意甚疏略。有顷进馔,精美馨芳,不可名状。食讫,馆韦于内厅。明日方曙,张老与韦生坐。忽有一青衣,附耳而语。张老笑曰:"宅中有客,安得暮归。"因曰:"小弟暂欲游蓬莱山,贤妹亦当去。然未暮即归,兄但憩此。"张老揖而入。俄而五云起于庭中,鸾凤飞翔,丝竹并作。张老及妹,各乘一凤,余从乘鹤者十数人,渐上空中,正东而去。望之已没,犹隐隐闻音乐之声。韦生在馆,小青衣供侍甚谨。迨暮,倏闻笙簧之音,倏忽复到。及下于庭,张老与妻见韦曰:"独居大寂寞,然此地神仙之府,非俗人得游。以兄宿命,合得到此,然亦不可久居。明日当奉别耳。"及明,妹复出别兄,殷勤传语父母而已。张老曰:"人世遐远,不及作书,奉金二十镒。"并与一故席帽,曰:"兄若无钱,可于扬州北邸,卖药王老家,取一千万,持此为信。"遂别,复令昆仑奴送出。却到天坛,昆仑奴拜别而去。韦自荷金而归。其家惊讶问之,或以为神仙,或以为妖妄,不知所谓。

五六年间,金尽,欲取王老钱,复疑其妄。或曰:"许尔取饯,不持一字,此帽安足信?"既而困极,其家强逼之曰:"必不得钱,亦何伤。"乃在扬州,入北邸,而王老者,方当肆陈药。韦前曰:"叟何姓?"曰:"姓王。"韦曰:"张老令取钱一千万,持此帽为信。"王曰:"钱即实有,席帽是乎?"韦曰:"叟可验之,岂不识耶?"王老未语,有小女出青布韩中,曰:"张老常过,令缝帽顶,其时无皂线,以红线缝之。线色手踪,皆可目验。"因取看之,果是也。遂得载钱而归,乃信真神仙也。其家又思女,复遣义方往天坛南寻之。到即千山万水,不复有路。时逢樵人,亦无知张老庄者,悲思怅然而归。举家以为仙俗路殊,无相见期。又寻王老,亦去矣。

后数年,义方偶游扬州,闲行北邸前,忽见张家昆仑奴前曰:"大郎家中何如?娘子虽不得归,如日侍左右。家中事无巨细,莫不知之。"因出怀金十斤以奉曰:"娘子令送与大郎君,阿郎与王老会饮于此酒家。大郎且坐,昆仑当入报。"义方坐于酒旗下,日暮不见出,乃入观之,饮者满坐,坐上并无二老,亦无昆仑。取金视之,乃真金也。惊叹而归。又以供数年之食,后不复知张老所在。

【附录】

李复言(775--833年),名谅,字复言,陇西人。与李朝威、李公佐同为唐代中期的重要传奇作家,素有"陇西三李"之称。

瑶台片玉甲种补录(明)施绍莘子野父 著

春游述怀(有序跋)

〖秋去春来,愁萦病恼,自是伤心南浦。其如扑面东风,携短筇于锦阵;命付花魂,渡破葛于玉缸。梦回酒国,盖窃叹浮生之如寄,乃深悲去日之苦多。若舍现前之乐事,何与身心?倘图没世之令名,空劳梦想。因兹挹秀于烟霞,聊且娱情于花月。封拜青州从事,不辞歌院乞儿。俯仰天地之宽,安适性情之便。爰趁春游,遂成新什。行人生之乐耳,捐卿法之彼哉。令解人闻之会心,而下士闻之大笑云尔。〗

【北正宫·端正好】

锦烘天,香铺地,东风里,绿柳桥西。乱芳遥衬前山翠,似董北苑先生笔。

【滚绣球】

不多时,才看得梅;霎时间,又开到李。柳窥青渐苏娇睡,小夭桃打扮衣绯。菜花田猎猎低,红花田剪剪齐。一阵价香风肥腻,慢腾腾淡日西飞。猛踏破落花堆里,滑了鞋底。抓住了繁花刺儿,碎了绣衣,又过前溪。

【叨叨令】

且寻一个顽的耍的,会知音风风流流的队。拉了他们俊的俏的,做一个清清雅雅的会。拣一片平的软的,衬花茵香香馥馥的地。摆列着奇的美的,趁时景新新鲜鲜的味。兀的便醉杀了人也么哥,兀的便醉杀了人也么哥,任地上干的湿的,诨帐呵便昏昏沉沉的睡。

【脱布衫】

忒撩人卖酒红旗,映秋千在红杏楼西。楼儿上那栏杆斜靠的血红衣,见人回避。

【小梁州】

又见些只只弓鞋一捻的,时样罗衣。知他是烧香的,还是上坟的,乔装髻掩扇漏蛾眉。

【么】

聪明人不合多伶俐,被他们酒泥花迷。杏花天,杨花地,和二三知己,睁醉眼看名姬。

【上小楼】

垂杨院里,朱门斜启。且待俺陪个殷勤,借看园林,才过花堤。怎知俺命儿里冤家作对,蓦撞的斗草的十来个妓。

【么篇】

骑马的叶叶衣,坐轿的呵呵睡。还有个酒壶儿斜矗,食垒儿分携,妙人儿相偎。引得俺半日里跟到黑,凄凉惭愧。怎当他半回头,风递过口脂香气。

【满庭芳】

乱香堆里,一湾流水,茅屋竹篱。恰正是寒食天,浊酒儿刚篘起。试新茶,才放枪旗。偏凑的笋鲜菜美,又撞的蚬肥芹腻。小饮藤花底,盘餐进枸杞,人醉了,日头直。

【决活三】

是谁家笙歌沸?偷空里笑微微,隔墙惟见柳巍巍。这便是洞天里,神仙会。

【朝天子】

只可怜冢垒垒土堆,白条条挂纸。费多少儿孙泪,眼前的酒饭儿不能够吃。哭拜罢,人归矣。蝴蝶青钱,杜鹃红泪,才懊悔当初不醉死。生前事在这壁,死后事在那壁,短多少万古英雄气。

【四边静】

是谁知唐宗晋室,但当年墓碑,而今废基。草树狐狸,松柏寒山背。今宵却在雨里,昏惨惨,悲燐湿。

【耍孩儿】

我如今决计疏狂矣,且随喜花边酒里。一年春去又春回,好提防白发相欺。须搜寻直入烟花髓,更顽耍争为曲蘖魁,日日花间醉。惹得的桃花笑我,柳也开眉。

【五煞】

看青山,恰打围,曲湾湾,水接篱。群花姊妹随行队,天偏生我为男子。况春放闲人撒酒资,须直是风流死。切莫把花盟酒谱,半点差池。

【四煞】

渐东君,逐旋归,好花枝,怕一夜飞。晓来满地胭脂碎,分明万古英雄泪。应蹙尽人间闺秀眉,须快把杯儿吃。若放过了良辰美景,痴也真痴。

【三煞】

好良朋,近可携,小花篮,便可提。家家酒气和花气,闲来酒店逋新债。更密选花枝寄所私,狂甚如天使。愿如此生涯老我,不省前非。

【二煞】

不风流,俗怎医?会风流,债怎推?好花好酒天生配,我酒中要强为监史。花里从教做伐媒,佥上了风流籍。休赶向红尘队里,断送头皮。

【一煞】

妖姬且自携,新词且自题。围棋赌酒贤乎已,探花妒杀蜂磨腿。趁酒闲看蝶晒衣,顽童且莫催归急。却不道小臣卜夜,秉烛传杯。

【煞尾】

置身峰泖间,避世诗酒里。买一个载花船,来往烟霞际。向这些美酒名花道声生受你。

予雅好声乐,每闻琶琵筝阮声,便为魂销神舞。故迩来多作北宫,时教慧童,度以弦索。更以萧管叶予诸南词、院本诸曲。一切休却,间有名曲,略谱其一二条。每遇佳时艳节,锦阵花营,美人韵事,则配以靡词。若奇山异水,高衲羽流,感怀吊古,则副以激调。随境写声,随事命曲,管弦竹肉,称宜间作。更以烟霞花月酒茗诗棋衬贴其间。如此逍遥三十年,归骨于先人之侧,乃以片石立墓道曰:"有明峰泖浪仙之墓,"则吾愿足矣。头上乌纱,腰间白璧,青史上官衔政迹,件件让与他人可也。(自跋)

南音多柔曼,北音多激壮,盖亦五方风气使然。子野此词,有"大江东去"之雄风,复饶"晓风残月"之佳致。故以铜将军、铁绰板歌之,而不失之凌劲;即以十七八娇女儿,挟锦瑟,按红牙,唱于步丝帐下,而不失之纤弱。(顾彦容)

体制之弘,如垂天之云;风情之逸,如穿花之蝶。兼之曲折排荡,有堤草竿绵、春池潋滟之意。真当行名篇也!(沈德生)

佞花(有跋)

【南仙吕·入双调琐南枝】

金铃护,锦帐挨,封家大姨谁敢猜?妙选出尘埃。向名园,如意买,高低种,曲折排,泛红涛,翻绣海。

【朝元歌】

莺猜燕猜,忒作践,嗔他歹。蜂来蝶来,紧帮衬,愁他采。待贴上金钗,系将襟带,忍教粉香尘土埋?就飘坠苍苔,愿盈盈瑞将红绣鞋。更修口忏花斋,愿花缘常是谐。判个补填花债,受持花戒。那敢负恩分爱,负恩分爱。

【香柳娘】

折将来近他,折将来近他,胆瓶安在?枕边灯下屏山外。扫将来坐他,扫将来坐他,香锦簇新苔,鞋袜分余彩。嚼将来咽他,嚼将来咽他,沁入肺肠来,毛骨泠然改。

【前腔】

乞名诗咏他,乞名诗咏他,锦囊携带,一时声价千金买。乞名工画他,乞名工画他,纸墨晕香腮,活现春常在。乞名姬绣他,乞名姬绣他,孕出美人胎,分外生光彩。

【前腔】

愿轻轻雨洒,愿轻轻雨洒,洗妆抹黛,萧然标韵风尘外。愿微微风摆,愿微微风摆,韵脸笑微开,波俏世无赛。愿疏疏月曬,愿疏疏月曬,清影逗香阶,永伴佳人拜。

【玉交枝】

傍人休怪,这花缘,前生带来,命中干犯真无奈。撒风情本分应该,因此上锦囊拾得尽诗材,红裙赠与添情债。但花开,是我时来运来;若花衰,是我时乖运乖。

【解三醒】

我把你珍珠般待,我把你姬妾般挨,我把你花王顶礼常朝拜,我把你品命分明次第排,我把你开时命酒欢呼快,我把你落处填词吊唁哀。浑填债,多只为花星照命,搂得痴騃。

【尾文】

为花常是耽禁害,就受用名花也合该。再做首艳句新词答谢来。

一生与花作缘,无日不享供养,使无奇文丽句,纳交献媚,亦甚愧为花神薄幸人矣。甲寅春有《祝花小词》,甲子春稍稍更定,自谓差效微情,然犹觉花恩深重,未能报颂万一。清明花下,复填右词,谱调生新,语意柔逸,深情委思,颇极其致。今人语诌媚之甚者谓之肉麻,是真可谓肉麻矣。第求免为花神薄幸,须眉之气于此毫无所用也。本题初为《歌花》,复改为《佞花》,正道其实,且志我痴耳。甲子清暑斋日纳凉且闲亭偶记。(自跋)

佞花至此,万种情痴,烟花主盟,岂容多让。(郑君泰)

花遇赏心,如佳人遇才子,自然供养奇擎。古人有为之取凉,为之画眉者,要自是文波荡漾耳。倘落村汉手,无论揉香剜玉,即狎昵留连,然而以篙莽之气,施之柳宠花娇。此篇文字殊觉疏庸草率,乃知"佞花"两言,初非易事,岂容不识字人妄称花党耶?右词如此才情,自应判断与花作配。夫花撰文章,依稀成字,笔拈芳艳,错落生花,我不知其是一是二,宜乎其不媒而合也。(陈眉公)

丙寅初夏,集朱萼堂,获听子野此词,兼得读其副本,一时坐客,同声叹美。予时病酒,灯下不能辨细书,不觉为之眼明,快饮十蕉叶。(张佘峰)

赋月(有跋)

【南商调·梧桐树】

松间渐渐明,柳外微微映。探出花梢,忽与东楼近。低低与几平,淡淡分窗进。云去云来磨洗千年镜,照秋千院落人初静。

【东瓯令】

山烟醒,柳烟晴,放出姮娥羞涩影,装成人世风流境。摇几树西厢杏,浩然风露夜冥冥,细语没人闻。

【大圣乐】

透疏帘,照破黄昏,进鸳帏,窥凤枕,玉人何处琼箫冷。心上事,夜香亭,多应是半轮惨淡相思镜,还可是一段幽深吊古魂。梨花梦醒,早鹃啼恨血,草荒烟暝。

【解三醒】

有多少栏干露冷,有多少高烛花明,有多少南楼好句裁三影。有多少彩袖笼灯,有多少晓风杨柳红牙板,有多少歌馆楼台义甲筝。欢无尽,多应是冰魂荡漾,逼出风情。

【前腔】

更多少空窗制锦,更多少小阁挑灯,更多少枫江面掩琵琶冷。更多少茅店霜清,更多少悲笳曲罢关山静,更多少玉笛吹残参斗横。情何尽,多应是冰轮有意,照见销魂。

【尾文】

一些儿清光莹,幻出人间万古情,我别把冷眼闲心,向百花楼上饮。

曲谱玉盘金饼,词之表表者也,但剿拾太繁,未免腻气。甲子仲春之望,看月于就麓新居之罨黛楼。时宿雨初晴,碧空净洗,四山如眉,一轮安镜。欲征新句,颇厌芜词,因抒短毫,为填商调,将以纸痕墨气晕出冰魂,情耶景耶?不觉其略尽于此矣。以方前词,或者骈赡不足,然而风雅过之。花月之下,使以香喉俟舌,撩袂长歌,更以玉箫金管,寻腔暗度,当使耳根心瓣,生气一新。玉盘金饼,竟成谢事老翁,不得复向少年场争座头矣。(自跋)

古今咏月诗词,已极文人之变。罗洪先诗云:"欲凭此影向天问,汝蟾何物能纵横?头尾藏缩止余腹,中孕大地山河精。"此问月险语也。何大复云:"侯家台榭光先满,戚里笙歌影乍低。与君相思在二八,与君相期在三五。"此吟月致语也。范元卿词云:"银葩星晕,点破琉璃碧。"又云:"银汉无声,冰轮直上,桂湿扶疏影。"李汉老云:"满天霜晓,叫云吹断横玉。"此题月丽语也。曾觌云:"玉手瑶笙,一时同色。"又云:"何劳玉斧,金瓯千古无缺。"周美成云:"明月影,穿窗白,玉钱无人弄,移过枕函边。"此歌月倩语也。然一粘色相,便落臼窠,少侈博综,遂嫌饾饤。总未若子野是词,如水中盐味,非有非无,纸上花光,不离不即。试共南楼老子、北里佼人一倾耳焉,恍乎排紫清,入广寒,听霓裳三叠矣。(顾彦容)

中如"低低与几平。淡淡分窗进","云去云来磨洗千年镜",又如"装成人世风流境"等句,独创新声,虽关马再生,能道只字否?(彦容又评)

句句是月,而使事用实,轻虚脱化,纸上几无墨痕矣。殆化工笔也。(吕鸣玉)

吟雪

【南南吕·梁州序】

尖风一夜,彤云千里,池面琉璃轻脆。六花腾舞,先春已夺花魁。只见穿帘似燕,入幕如宾,洒脱无拘泥。钗头扶上也有情痴,就飞到炉烟心未灰。锁金帐,笙歌沸,纤纤玉手羊羔美,正开宴,艳罗绮。

【前腔】

开帘疑月,开门无地,一幅米颠山水。江天钓艇,蒙蒙几个蓑衣。只见危桥驴瘦,老树鸦寒,小犬柴门吠。梅边竹上也故依依,更逗入松梢伴鹤栖。茅屋下,明窗里,初煨榾柮青烟细,商茗事,尽幽致。

【前腔】

乍飞来,草榻无毡,更飘洒,牛衣无被。问村荒店远,酒沽来未?只见微晴漏日,忽暗藏,天恍惚,寒山翠。谁家妆阁也火初围?想脉脉心情上客衣。庭霰积,琼瑶碎,狻猊装捏儿童戏,成忽败,小兴废。

【前腔】

太轻盈,似柳絮颠狂,争缟素,要梅花回避。见穷途古栈,一人一骑。可有高朋夜棹,上客梁园,拾句苍茫里。诗成笑傲也兴尤痴,待捶破前山白玉堆。填溪壑,满阶砌。红尘打灭浑无际,炎忽冷,笑人世。

【节节高】

风灯动夜帏,更飞飞,窗敲碎玉声偏细。寒酸味,煨芋魁,烘绵被,天明一觉呵呵睡。人间尚有鹑衣碎,几处绳床赤脚眠,于中不要丰年瑞。

【前腔】

空庖恰早炊,爨烟迟,琼霙乱洒晨光碎。敲冰箸,瀹茗旗,园蔬脆,一杯麦饭粗欢喜。人间尚有瓶无米,几处诗人得句时,贫家何限凄凉泪。

【尾文】

愿凭一瓣风吹起,递入绮罗筵里,好带却阳和一线回。

风花雪月,总属化工,然使乾坤别开生面,莫过于雪,尤天地间一奇境也。一切酸腐饾饤语,对此都有惭色。予昨岁有《画眉序》一阕,已曾谱之竹肉,第恨调属黄钟,近于板实,且文情亦似枯寂。乃复制右词,庶几穷雪之变,而调亦俊快。每当微霰初零,残霙未死,纸窗竹屋,茗战香焦,胜友名姬,花温酒熟,更以尖喉脆笛,高调穿云,此时神魂飞舞,当在孤山梅影中,灞桥驴背上矣。(自跋)

歌风(有跋)

【南商调·梧桐树】

青苹叶势平,春水波纹净。动地撩天,把日脚高吹醒。飞花打翠屏,飘叶敲金井,移海吹山,直恁颠狂性。卷涛痕啮破嫦娥影。

【东瓯令】

更低低扬,款款生,撩帐搴衣不至诚。温柔偏解偷帮衬,刚出浴,冰肌莹,就微微针窦也留情,一线引香魂。

【大圣乐】

做春寒,递入疏楞,漾钗幡,头上冷。鬓花吹落香腮影,带几线泪痕水。多应是飘零,恰似郎心性,可更是荡漾还如妾梦魂。灯昏晕死,正和花送雨,恼人春病。

【解三醒】

吹不了愁香怨粉,吹不了瘦铁穷砧,吹不了玉门关上秋鸿影,吹不了晓月津亭,吹不了夜深裙带双鸳冷,吹不了春暖弓鞋百草薰。凄凉景,吹不了柳绵如雾,古渡荒城。

【前腔】

吹不了纸钱灰冷,吹不了野烧痕青,吹不了酒旗叶叶春江影,吹不了古戍烟横,吹不了人悲客路斜阳艇,吹不了鬼哭沙场夜雨磷。添凄哽,吹不了子规啼月,血递微腥。

【尾文】

任攧掀,从凄紧,翻覆犹如人世情。怎地把世上痴人吹他春梦醒。

予既赋月,因念风月平分,而古人不多见歌风之作。宋玉《风赋》,分别雄雌,未免困于庄语,恐于封家姨攧花弄月之致,隔去万里。乃爰寻旧谱,更度新声,摹出一段无情之情,境外之境。逐觉吼天作业,竟成柔怨风流。谁谓一寸霜毫,无功于风月哉?(自跋)

《赋月》、《歌风》,两词可称双绝,而《歌风》尤难。非当行名手,不能办只字也。(沈文夔)

词家咏物,如作八股小题,决非学究头巾所能办。此词妍雅风流,有翩翩裘马少年之致。彼作老婆语者,舌重如石,即令读此篇,恐亦期期艾艾,不能成诵耳。(张圣清)

花生日祝花(有跋)

【南商调·黄莺儿】

把酒祝花神,愿年年,是好春,无风无雨清明信。狂生卧君,佳人戴君,主人好事怜君甚。制新声,移春小槛,筝阮配箫笙。

【前腔】

把酒祝花神,愿开时,对韵人,香炉茗碗常相近。高僧许寻,名诗许评,阿翁济胜身无病。更园丁,时时挨衬,绒索护金铃。

【前腔】

把酒祝花神,愿先生,粗不贫,酒钱犹可支花信。新茶正新,醇醪正醇,藤花竹笋刚肥嫩。绮筵成,飞笺召客,珠履破花痕。

【前腔】

把酒祝花神,愿吾曹,尽后生,花前个个堪痴兴。或折来上瓶,或扫来做茵,或酒筹探得簪于鬓。总多情,就春醒未醒,梦里也忏芳魂。

【猫儿坠】

祝花才了,更低语问花神,谁似吾曹莽后生?花前生惯撒风情。惺惺,尽把我诗句褒弹,觞政经纶。

【前腔】

祝花才了,更私语媚花神,你出落丰标越后生,生辰今日遇晴明。须庆,多应是天付风流,敕嫁东君。

【前腔】

祝花才了,更笑语戏花神,不信伊家独后生,我判百万买娉婷。欺君,只怕你输却风流,减却风情。

【前腔】

祝花才了,更美语慰花神,毕竟输君占后生,妙年标致恰初庚。韶亭,好一似绝世无双,出阁佳人。

【尾文】

酬风酹雨愁花损,似我于君独有恩,我与你,岁岁年年永定情。

仲春十二日,俗传为百花生日,考之古,亦谓之百花朝。甲寅春,予读书泖上,是日拉村中少年,为祝花之集,因祭风雨,乞为护持,其文曰:

"惟神为两间劳臣,百昌施主。位隶巽隅,亦离和而扬震德;神栖壁野,司毕宿而友箕星。春首一犁,颂恩泽者,在农夫口中;太平十日,献治征者,在天子殿上。若乃略洒芳林,园图似锦,轻嘘腻圃,花气如烟。妙致骚人,趁手拈成诗料;幽情韵女,临妆拾得春心。此又风流主盟,吾辈屡蒙奇贶;且是吟坛供奉,诗缄每借尊衔。但至仁无穷,施则不匮;而大德犹憾,受或非宜。于是持公道者,谓神之泽奢;眷花颜者,谓神之心姖。此固不足信之人言,然亦不可训之物议也。兹者仲春十有二日,俗人之谭,传为花之生日,吟士之口,强名天之花朝。故某等典衣沽酒,窃泛霞觞,锡号征名,荐申华祝。因是杀鸡为黍,于神酬功,共口衔辞,代花乞命。伏念花禀妍姿,未闻以柔媚取罪;神有大力,岂待以摧折为威?苟留一点之芳艳,庶大块之文章不刊;无伤百卉之幽妍,即名士之风流未死。殆大有造于天人,岂直加恩草木而已也。神其鉴歆,绎听斯语。尚享。"

祭毕,各饮福酒,歌吹右词,且缀以彩绘,各赠名号:梅号素心居士,其有老韵者,特号和靖先生;竹号高节先生;芍药号郑校书;牡丹为金屋琼姬;白海棠一株为梦梨居士;池上夭桃号绯衣少年;门旁古槐号绿衣阍;柚为秋香亭执事;橘为赤心学士;紫薇为玉京贵客;菊曰东篱长者;有楝出屋隅,谓屋角守望;桂为广寒花祖;山茶为阳羡酡翁;傍篱木香为雪衣荀令;蔷薇号司香院使;石榴为安大夫;水仙曰梦甄侍女;其号西方美人者,则蜀葵也。赠已,乃纵击鼓,纸钱粉飞,乱红低度。亭午举酌,进五菜羹、梅花酒。洞开四窗,花气来往,东风徐来,客衣微动。一时人气踊跃,快活不可言。日下春,移席就花,月刚上,复出就月。夜深花雾冥濛,坐客醉影倾欹而散。予复浮十数杯,嚼梅花数百朵而寝,时斜月在枕矣。此胜会不可不记也。(自跋)

乙丑百花生日记(自撰)

予自甲寅,始为祝花之集,以后岁岁为常仪,而乙丑尤盛。盖葺治就麓新居,于此已八年。亭台花木,渐渐成章,百卉兢秀,干霄蔽日,名花胜事,始两相映发。

先是五日,遍召吾友招汉水、冲如、容卿、湛生、伯英、友夔于泖西;致巨卿、公选、存人于浦口;天马凡六人,则竹里、鸣玉、瑞龄、鸣谐、伯明、茂林;城中凡七人,则眉公、伯瑞、彦容、东郊、子还、稚先、石公;方外两人,则慧解、性白;山邻止两人,则陈寿卿、郑君泰。是日先后继至,有阻风不至者。初谓十二日,拟得十二人,已而止得十人。稍焉楚人李剑墟来访,东郊携一歌姬至,适如数焉。

乃命酒洗爵,告奠风雨。金革间作,有声无辞。凡以鼓吹天和,宣达阳气。祭毕撤馔,始迎花神而致祝焉。予时有歌童六人,善三弦者曰停云,善琵琶者日响泉,善头管及掐筝者曰秋声,善■⑴及箫箾者曰永新,善阮咸、吹凤笙者曰松涛、霓裳。于是各奏其技,称觞而前,每进一杯,歌小词一解。而丝竹之音,从而和之。已而饮福,左右互劝,小童登场,快歌迭唱。于时纸钱纷飞,红雨如雾,东风洋洋,群鸟和鸣,万树悬缯,叶叶浮动,花神有知,当亦含哺而破颜矣。继命庖丁,区处福物,山蔬野簌,未免富贵风致。盖茅檐之下,红裙捧觞,青童典乐,山翁于此,亦似作繁华梦云。

是年花信独早,梅花未残,桃萼已放,幽草闲花,望暖俱发。予乃满贮古瓶,中堂置之,高及屋梁,光艳四出。而纷纷酒人,环坐其侧,首则李剑墟,时年五十二,以楚人也,独上坐焉。次陈眉公,时年六十八。次沈竹里,时年六十五。次张瑞龄,时年四十四。次吕鸣谐,时年三十五。次魏东郊,时年三十二。次张容卿,时年四十五。次张冲如,时年三十三。两君以予戚也,坐独居后。寿卿、君泰,以比邻也,坐亦居后焉。寿卿四十五,君泰三十八。予时亦三十八,以主人居末坐。歌姬年十九,独粉面莲腮而北面坐焉。

是日也,肴不甚丰,而小品俱出新意;酒不甚酽,而芳白可鉴眉目;令不甚苛,而敏妙静治,酒紏訚訚然。至于临池之月,快爽如秋,掀衣之风,滑净如水,小童之歌,幽脆如莺。坐客久谈,如纷霏玉屑,至夜深不肯去。皆一时幽胜之可纪者也。

嗟乎!人生韵事,能有几何?一年艳节,能有儿日?倘眼底挫过,妄冀后期,正恐聚散闲忙,死生病健,有不可知者耳。试读《兰亭序》,阅《西园雅集图》,遗文具在,人事如何?未免有情,有不对之而涕泪也哉!则与其怅叹古人,何如消受今日之为得也。予将岁岁举焉。明年当更为护花幡,括香幕,绒铃索,以珍重之;拉名士十二人,各制新词,更令名姬十二人,立时翻谱,以赞叹之。且仿此遗意,从而佞月,八月十五月夕之辰,亦将举杯而酹姮老焉。庶几花月同盟,良辰分享。更属管城,传示信史,令千载之后,与《兰亭序》、《雅集图》,共发有心人一痕痛泪。则吾辈朽骨,生气恒新,姓名事迹,常与斯文俱隐显也。是为之记。

乙丑祭风雨文(自撰)

方春时和,万物条畅,山花向人,莞尔而笑,此五风十雨时也。乃雨月以来,神数见谴,狂霾怒号,十日而九,病粉愁香,俯首听命而已。独念某等小人,既绝妄念于人间,聊寄闲情于花圃。门无二仲,则花我友也;室无艳钗,则花我姬侍也。辟砚田之荒芜,答阳春之烟景,则花我文章也;燥湿辨其土宜,柔劲和其物性,则花我经济也。贵近争肥田,世易其主;野人安废圃,岁享其愚,则花我恒产也。落材可以供炊,取实何妨换酒,则花我泉货也。折奇葩以寄所私,浸芳醪而投密友,则花我应酬往还也。簪酒筹而绿鬓粘红,衬香茵而黄衫蘸粉,则花我冠裳枕席也。嚼芳艳而齿颊生香,沁清芬而肺肠开悦,则花我神魂标韵也。以故一枝伤,如一体折,一瓣飞,如一泪零,真所谓连心之痛,同气之吁,所仰德于神者,夫岂鲜哉。伏愿自今以往,鉴情痴之无涯,悯香魂之易殒,加意护持,顺时矜恤。施恩于望泽之时,霁怒于厉威之日,使幔亭撤而不张,锦帐设而不用。则大德殊恩,无量无边矣。某等不胜竦息,虔祷之至!

乙丑祭花神文(自撰)

惟此之日,神实降生,锦天浑沌,从此方开,香国文明,于焉载启。某等敢不铺张艳节,鼓吹良辰。用是并日夙戒,厥明将事。既酒烈而香温,复弦繁而管细。从事皆韵士,称觞有美人。预防意外之祀忧,酬风酹雨;似戏膝前之莱彩,裂锦悬缯。凡以曲致其留连,或者无惭于盛举。神其来思,共含怡而饮我酒也。

韶华九十,莫妙于百花朝。灯期才过,风信未来,柳线搓金,梅妆绽玉,踏青陌上,纨扇初携,斗草闺中,绣弓才试,春兮将半,乐也如何!过此则芳林烂馒,触目可怜矣。子野每际斯辰,便具羔豚以赛之,击羯鼓以催之,谱艳辞以媚之,招良朋以祝之。且邀灵青帝,乞泽雨师,千样护持,百般欣赏。花神有知,其不待晓风吹可知也。由是桃红李白,魏紫姚黄,更替竞发,岂遂治未到晓钟之恨乎?故吾谓及时行乐,子野有焉。即古人修褉秉蕳,犹为晚耳。甲子长至彦容识。

一团韵致,绝世风流,花营独步,自应推戴。每读一过,想见其人毛孔皆韵也。(韩巨卿)

借花(有跋)

【南商调·二郎神】

怜花病,见废紫休红点绣茵。轻又薄,香魂全瘦损。多情薄命,经二十四番风信。烟雨楼台一曲笙,更纱窗夜寒灯晕。添人闷,宝栏杆外,欲谢难禁。

【啄木儿】

含风笑,浥露颦,偏对凄凉掩泪人。乍飞粘锦字回文,忽逗破绣床香印。春深小阁休文病,琴心近接萧娘信,正独自开箱检绣裙。

【三段子】

空中似尘,淡濛濛,是谁人梦魂,苔前似鳞,点疏疏,是谁人泪痕?平明一阵寒差甚,绣帘不卷风尤紧,正酒晕扶头,倦妆时分。

【前腔】

桃源杏村,洒香衫,风流后生。花棚绣茵,点青毡,词坛俊英。尽教拾向奚囊锦,可怜一霎繁华影,知道明年,是谁相近?

【滴溜子】

一片片,一片片,芳菲哄人。一点点,一点点,东君负心。作践韶华,直恁子规啼一声。撩乱古坟荒径,几回风雨,知多少藳葬芳魂。

【尾文】

陌头剩有弓鞋印,又付与花骢踏作尘,总件件教人怜惜恁。

吾辈惜花,当自有一种情味在。余尝有诗曰:"但能痛饮便名士,解得惜花真丈夫。"识此意者,花自可惜,宜乎此词字字销魂也。有客携往金阊,为歌楼所谱,云其声大是幽怨。想当然耳。(自跋)

春江花月夜,最能愁杀人。况一旦粉憔脂冷,如虞姬起舞,绿珠堕楼,妃子葬马嵬时,有不黯然凄断者耶?倘于老红粉飞,残香销歇处,挝羯鼓唱子野词,可以招月魄之不归,吊芳魂之无主矣。(眉公评)

红颜衰谢,千古伤心。读此词,令人情苗意瓣,缠绵无尽,想花神亦应泫然洒涕矣。(单药园评)

昔人云:"天若有情天亦老,"予谓芳园绣谷,春风扇和,嫩紫嫣红,满世界皆天公情谱也。韵士赏心,佳人动魄,其留连殢惜,亦何待重阴垂幕,落锦成茵时耶?虽然,造物亦必赖文人彩笔,为写怨摹颦,方成众香国中一部花史。读子野《惜花》词,情深韵深,即封家十八姨,为柔肠绕指矣。(董仁常评)

善貌花者曰:似美人小影,夫殢雨迎风,以倩女靧面写之,尚隔一重;何如即花写影,非幻非真,更觉入妙。余从眉公斋,得晤子野,病骨瘦■⑵,体不胜绮,而语花深至乃尔,不独香艳如玉台、西崑诸体而已也。(高阗仙评)

送春

【南仙吕·桂枝香】

留春不住,劝春休去。无过柳眼花须,去也还归何处?匆匆这回,叹匆匆这回,忙里没些滋味,愁里没些情绪。猛搴帏,花随流水红颜死,笋透窗纱粉泪垂。

【前腔】

留春不住,怨春无语。争抛曲院台池,怎撇锦天罗绮?匆匆这回,叹匆匆这回,楼上满帘红雨,陌上满空飞絮。怎支持,添些春恨眉间住,搅得春魂梦里痴。

【前腔】

留春不住,洒春无泪。年年薄幸东君,识得机关破矣。匆匆这回,叹匆匆这回,愁不共春归去,春不共愁俱住。强支颐,杯中量减缘何事,病里慵添为甚的!

【前腔】

留春不住,骂春无罪。东风忒恁无情,吹得老红铺地。匆匆这回,叹匆匆这回,处处断肠之处,句句断肠之句。吊芳菲,空余杯酒堪怀古,剩有啼痕寄所私。

【不是路】

猛自寻思,谁似钟情吾辈痴?伤春意,留连何忍别春衣。暗伤悲,休他拾翠弓鞋底。冷落歌花小扇儿,穷生计。开窗风活关窗雨,暗灯孤炷,暗灯孤炷。

【皂角儿】

乱红飞,哭杀鹃儿,薄绵飘,啄残莺嘴。这多应眼底炎凉,恰便是世间兴废。眼见得葬妖姬,殉韵士,换前朝,移后代,一番儿戏。春今归去,明年再回,怕的是芳菲不改,绿鬓添丝。

【尾文】

一场春梦轻如此,一曲高歌春去,怎消得燕子莺儿搅乱飞。

始而劝春,既而怨春,且继之以泣,而终之以骂。何其低回宛转如是耶!古人有言,"怨而不怒",此可谓怨而怒矣。吾辈宁过情,毋不及情,不怒不可以为怨也。(顾暗生)

此词彦容首唱,吾辈同声和之。初止《桂枝》单调,偶示歌师,谓其无余音,似乎板实,乃补后幅两条,不觉言之更尔酸怨。正如穷村怨女,夜泣已悲,更有热心邻妪,从旁和之者耳。(自记)

绸缪宛转,俯仰流连。或抚今怀古,而烈士魂销;或怨绿愁红,而美人命夺。纸上墨痕,已不堪多读,况谱之莺喉耶?恐闻之者,掬泪浣面耳。(张子还)

意不尽言,言不尽意,无穷感慨,一往情深。(汪子野)

除夕(有跋)

【南中吕·好事近】

帘外鹊声高,喜报春光将到。揭天箫鼓,家家热闹多少。围炉守岁,看佳人素手裁幡巧。共称觞,笑祝檀郎,愿青鬓映奴花貌。

【前腔】

明朝青帝早临朝,可又是花事看看来了。风姨月姊,更于中妆点多少。烧灯巷陌,有红裙队队尽弓鞋小。带鸦鬟才去寻梅,与邻姬又约斗草。

【千秋岁】

近花朝,红杏枝头闹。一点点,点上芳草。草绿如烟,草绿如烟遥衬着。冶游儿,雕鞍藤轿。秋千架,垂杨道,绮罗袖,簪花帽,卖弄人年少。把花篮挂酒,竹杖高挑。

【前腔】

醉红桃,甫可是清明到。昨夜雨,今日晴了。紫陌烟消,紫陌烟消,花容洗出十分波俏。朱桥外,寻春棹,紫藤下,烹茶灶,吟就新诗好。倩花钿换酒,玉指吹箫。

【越恁好】

荷钱才出水,荷钱才出水,泼红潮,甫秀葽。木香棚那壁,酴醾架尽白了。挽榴花树高,挽榴花树高,见碧溜溜小钗儿挂在树梢。红簇簇紫薇,白玲珑茉莉儿分赠艳娇。小池月,高阁风,是处蓬莱岛。看佳人,笑指牛女高照。

【前腔】

早秋来至,早秋来至,听庭梧一叶飘。恰穿针过了,正月夕,天气好。沸鸾笙凤箫,沸鸾笙凤箫,采香馥馥,木樨儿插傍玉搔。吃中秋饼儿,又重阳,糕脯儿挨到岁梢。菊未老,蓉又娇,橘绿橙黄了。见烟汀雁落,簇簇红蓼。

【红绣鞋】

擎一股紫蟹霜螯,霜螯。扯一腿黄鸡肥好,肥好。收新稻,甫篘醪。扶红袖,写鮫绡绢。人都道,是诗豪。

【前腔】

纸糊窗雪下鹅毛,鹅毛。一枝梅窗外偷瞧,偷瞧。妆阁里,有人道,羊羔熟,须快倒。不然呵,怕雪霁了。

【尾文】

一年日日风光好,莫道今宵是下梢。残年过也,又有明年春到了。

岁聿云暮,日月就除,农事已休,春耕未起。纸窗明暖,梅影萧疏,雪月灯荧,夜帏茶熟。此时一盆火,一瓶花,煨芋数头,家人姬侍,相与守岁。围炉烧枣焚木,检点一年区处,花月几何?逋欠诗酒债若干?更以文心之波,旁及声律,令小童歌自制新词一两章,觉枯寂之气,一时遣云,须眉毫发,皆温温然有生意。此山翁极风致、极快乐事也。予旧岁有《南北双调》一阕,已曾被之弦索,中有云:"堪笑炎凉人情变,又共说元宵忘旧年。"又云:"若过望,便千般未圆;若安分,便于今十全。"大率现前止足之语也。今年迫除,偶念春花秋月,正无了期,且东坡云:"好风凉月即中秋,菊花开即重阳,不须以日月为断。"因复缀是词,将将来胜缘乐事,一一谱入,令岁寒村巷,仍有无穷之春,冷淡山家,亦有循环之乐。虽预道未然,似乎犹有过望,但风花雪月,本等受用,安见非现前止足也哉。彼奔驰于势路名场,百年而为万年计者,于此犹堪伯仲否也?甲子腊八日记。(自跋)

调本龃轧,而词极秀熨,风流逸宕,亦丽亦尖。丽犹可及,尖不可当也。(张冲如)

兴致弥天,风流盖世,将无限风情胜事,收入寸管。要是胸怀浩荡,能吞若云梦者八九耳。人有言,不读万卷书,不行万里程,看不得杜诗。予谓不如是,亦做不得杜诗。今于子野词,当亦云。(朱伯瑞)

世间乐事无边,只许闲人韵人随处领略。非子野不知此乐,非子野亦不能为此言。(沈渟碧)

梅花(有跋)

【南南吕·懒画眉】

一枝花发粉墙西,向雪洞风帘深见伊。琼枝玉蒂一时肥,针窦窗香细。只见疏影中间独鹤栖。

【不是路】

秀骨冰肌,占断江南第一枝。丹青意,天然标格瘦离披。伴人儿,和烟冷淡空园里。伴月微茫浅水时,魂容与,春寒小阁迷香雨。茗罏诗句,茗罏诗句。

【皂角儿】

冷春心,寂寂和泥,蝶来迟,要寻无计。闭朱门空老残香,与楼头那人憔悴。况更是压溪桥,横古路,点宫妆,粘驿信,也总无情思。霜欺雪妒,风筛露啼,还有个清明细雨,酸子黄时。

【尾文】

樽前一瓣风吹至,重向灯前瞧认,你原来是幻出林逋无字诗。

古人梅诗,或道其精神,或道其气节,或道其风韵,此词则更道其情致矣,可补逋仙、铁老诸人所未及。至"针窦窗香细"一语,古今词人俱未许梦见也。(巨卿评)

昔宋广平以铁石心,描花媚姿。吾子野以锦绣肠,写花远致。足称千古合璧。(暗生评)

细骨柔肌,玲珑秀逸。此江郎彩笔,天生带来,若他人,恐未免开口俗耳。(冲如评)

菊花(有跋)

【南仙吕·入双调步步娇】

老圃先生闲心计,粗了黄花事,东篱插几枝。老雨枯风,自然高寄,全不怕霜欺。变炎凉,也只是无趋避。

【江儿水】

可有幽深意,偏生古秀姿。比佳人较没胭脂腻,比诗人倒没寒酸气,比仙人尚少云霄志。但落莫田园居士,满地黄金,依旧有寒儒风致。

【清江引】

甘心野蒿同腐死,岂有人间意。自从三径栽,渐移人朱门里。多应怪渊明老人多事矣。

萧闲简远,不染一尘。非旷世高怀,落笔岂能如此!(冲如评)

咏物之难,难于洒脱。此词正得之笔墨之外。(沈伯英)

清明感桃(有序)

吾友暗生,去年有《烟花梦》词,予亦继之有作。今岁清明,花下忽然想着,遂觉此花多有可怜处。因得"花如梦"句,谱之成章,当一哭耳。

【南商调·二郎神】

花如梦,忽又傍清明。发旧丛,酩子里芳心嫌太冗。锦堤雪浪,一枝香倚晴空。是第一东君蒙爱宠,生就个情苗恩种。人面孔,好分付崔郎,恁地东风。

【集贤宾】

天台一遍人被哄,而今谁问仙踪?空蝶卤蜂粗樵燕懂,竟岁岁尽他调弄。胭脂忒重,伴烟柳湿云如冻。荒废冢,莺叫破老红痴梦。

【黄莺儿】

日晒紫酥融,近前池,老镜中。可怜犹是刘郎种,苔纹上红,鞋帮上红。高情已逐梨花梦,负东风。风流尽矣,随分水流东。

【猫儿坠】

伤春血泪,几度赚人红。毕竟花残枝也空,玄都观里不禁风。没用。好笑几处公门,赌甚英雄。

【尾文】

花前叹息花如梦,又费新词题咏,似梦醒人儿说梦中。

无限关心,语致吞吐,风情韵味,的的欲仙。(陆五如)

【附录】

施绍莘(1581~约1640)明代词人、散曲家,字子野,号峰泖浪仙,华亭(今上海市松江县)人。他有俊才,怀大志,因屡试不第,于是放浪声色。建园林,置丝竹,每当春秋佳日,与名士隐流遨游于九峰、三泖、西湖、太湖间。他兴趣广泛,除经术、古今文外,还旁通星纬舆地、二氏九流之书。善音律,一生所作以散曲及词著名,有《花影集》传世。

〖注:■⑴,上竹下秦。■⑵,疒内省,shěng,生上聲,瘦也。〗

吴门画舫录(清)西溪山人 编

序一

夫扬逸采于彤奁,则舞绣歌云,春生著手;缅瑰闻于紫曲,则酒龙诗虎,听到低头。矧以眉妩西家,苧萝样好;燕支南部,花草宫留。晴漪奁净,影尽生怜;海涌螺青,山还含笑。地钟佳丽,可稽风土外编;纪广冶游,为补水天闲话。则有溪名芍药,波荡狂香;兜号莲花,镜支中妇。小楼如画,杨柳能藏;双桨若飞,鸳鸯欲学。吹花嚼蕊,人识柳枝之门,骑鱼撇波,家肄桃根之揖。首不画鹢,茵俱设熊,帘额则悬珠招风,疏棂则碾水受月。靡不移春有槛,泊拣花深,遏云能歌,归迟雨暮。每当节临儿女,天开绮罗,水嬉绣野,妖侣褥川,倚棂旗以耀质,竦凫燕之轻躯。手玉混麈,眉烟连山,望之若仙,恍临沣浦,坐来虽近,疑逢洛滨。又况香回一洲,席芳十步,玉纤递云英之浆,柁楼出胡麻之饭。尊浮绿蚁,瑶斝再酬;脯擘青麟,雕槃屡荐。匿窗之眉语乍度,射覆之心字频盟。脆板敲红,啭枝莺近,深杯褪渌,映烛蛾弯。靡曼若此,宕往奚持?别有香能迷洞,羹不闭门,花下一关,抽簪可叩,柳边深巷,系马曾经。才搴珠箔,兰笑相迎;犹隔画帘,钗声遥辨。生成靥浅,只解拈花;竞学妆慵,有时拥髻。舞掌之腰尺五,生莲之步双弓。或指银筝比岁,或倚锦瑟量身。靡勿屏间拈豆,红映唇珠;阶下树萱,绿舒眉萼。箜篌常系,摴蒲不收。晨妆甫竟,卯酒旋中。鸭心驻懊,鹧斑袅云。昼静琼闺,茶呼鹦鹉;宵阑曲院,局乱猧儿。斯实调笑无虐,要是清游所期。至若荐荆台之枕席,琼闼同嬉;抱秦女之衾裯,玉楼深贮。真个消魂,一宵输意。投香有所,照春开屏。盈盈回抱,斜身倚帏。旦旦申盟,引臂替枕。衵藏媚蝶,梦定行云。枕铲神鸡,起仍踏日。乐未央哉,荡无度矣。于是庭栽栀子,咒出同心;笼畜迦陵,教呼并命。出则蜂蝶俱随,入则鲽鹣相矢。璧车联载,细马约驮。缠锦博欢,银河思卷。布金买笑,铜山欲移。迨夫珠甘论解,悔起迟来;香可名街,激成豪举。始怨鸩媒寡信,将疑鲗誓无灵。犹且飘烟抱月,争歌杨白,花来曳雪,牵云不放。陆郎骓逝,遂使映门柳亸,学回碧玉之腰;拂面花飞,替寄红绡之泪。斯固入天魔,媱舍不难,戒隳阿难,值色界情天,要使魂销地媪者也。友人西溪,文怜隐雾,翼息搏云,惜芳序之易阑,眷欢惊之多逝。烟花三月,重感羁栖,丝竹中年,政须陶写。爰以粲花之笔,抒其绘水之思。倡条冶叶,区别云严;小白长红,评泊惟允。纬以苦心,雨飞天女;挹其奇气,虹吐美人。加以部月皴烟,眉堪撰史;搓酥滴粉,口欲生香。温尉锦鞋,陈思罗袜,丽句闲登,吉光时见。张氏妆楼之记,陆家小名之录,并传可信,媲美无难。用以振批孤绪,洵足涤荡沉疴矣。仆则絮已沾泥,花从著袂,眉参深浅,泪渍衫青。蓬感飘摇,酒惊鬓绿,闲情偶作,性用持孤。愤幽忧绮语未除,旨岂慕阴淫案衍。庶几愁垒之降,是乡足老;敢谓倾城之悦,此中有人。以侧艳之时噞,致糠秕之见播。词稽淮海,我惭井水能歌;诗赌黄河,君定旗亭遍唱。若问一池春水,底事干卿?试参四壁秋波,会当悟尔。乙丑橘春,镜卿沈廷炤序。

序二

花月新闻,水天闲话,烟花南部之录,胭脂北里之记,莫不副在缥缃,传诸苕玉。揆其用意,略有二端:东城父老,曾见开宝之繁华;南内王孙,犹有承平之故态。世易时移,哀来乐往。十二楼台,故钉已失;二八迭代,昔梦宛然。勾阑打野,亦入武林之遗事;瑶光夺婿,并载洛阳之伽蓝。意等梦华,流分野史。此其一也。其或才人失职,荡子中年,有离骚佚女之幽情,作醇酒妇人之生活,崎崟可笑,憔悴自伤。牧之豪宕,感杜秋而命篇;少陵老大,为公孙而陨涕。张泌无聊,妆楼辑记;龟蒙有托,侍儿录名。一宵璧月,遂有篇章;十里珠帘,任传薄幸。又其一也。非此寄托,不关劝惩,烟墨虽驱,风雅弗尚。西溪山人《吴门画舫录》者,时际昌明,地当饶乐。肥鱼大酒之场,纸醉金迷之窟。游闲公子,无忌知名;窈窕佳人,莫愁新字。谱集群芳,香称一国。为之暝写,恐异前闻。然而风花易散,茵溷堪怜,莲出青泥,心含净果。桃开露井,命短东风。倚风含雪,沈下贤之所低徊;抱月飘烟,李玉溪因而惆怅。当夫弦么管脆,玉泣珠啼,冠上钗飞,掌中鞋拓,灯红酒绿,钩弋拳开,枕昵帏低,淳于襦解,谓当乐死,誓比长生。及乎西曲车回,汝南鸡唱,满堂人散,百年歌残,乌啼昨夜之楼,莺啭谁家之树?青春已去,黄衫不来,变有欢闻,词传侬懊,维儿女之痴情,亦人天所动色。假兹鸳牒,聊记花牌,曼睩腾光,波澜在目,传红对镜,曲折为眉,亦怜才之盛心,言情之极致也。仆本恨人,臣原好色,媱坊魔席,亦或我闻,影事前尘,久征佛说,属引端之荒言,作忏余之绮语。若夫温歧少日,诗多侧艳;成式当年,词名播掿。老矣自惭,君无取尔已。嘉庆丙寅人日,频伽居士郭麟叙。

序三

此梅鼎祚《青泥莲花记》、余怀《板桥杂记》之续也。然而烟花之录,拾自隋遗;教坊之记,昉于唐作。一则见收于史,一则并附于经。似乎结想螓蛾,驰音桑濮,偶然陶写,何碍风雅?若夫仆者,绮语之债,已忏于心,缩屋之贞,可信于友。岂有乌蟾告迈,齿发兼凋,重参天女之禅,来对玉台之簿者乎?乃观是编,窃又不能无感焉。夫论黄土抟人之说,则贵贱何常?作飞花坠地之观,则茵溷立判。既已沉沦苦相,转辗情尘,脱泥絮其何因?拔火莲而莫得。红粉之梦,终付飘流;青楼之名,多逢薄幸。鸩媒徒告于佚女,鸳牒难谐于使者。甚至鄱阳暴谑,郭重食言,柳被风欺,蕉因雨卷。吁其悴矣,伤如之何!吴中者,佳丽之乡,游冶所习,管语丝哇之奏,眼花耳热之娱,每当桥畔行春,溪头消夏,一舟泛夕,单槛凭凉,几几乎诳渔子以迷花,荡姮娥而入月焉。然而富商豪佑,罕文字之谈;腻鼎腥砧,溷芗泽之美。自非词人刮目,名士倾衿,但唱懊侬,谁歌欢子?怜才之意,当不其然。夫委真性于空花,铄元神于虚牝,诚摄生所忧也。辱才人以厮养,蒙西子以不洁,又造物之憾也。爰乃抽徐陵之笔,书薛涛之笺。察眉黛之可怜,约钗光而使聚。莫不娭光眇视,冶服成温。虽艳溢烟毫,而义归鞶鉴。绮怀有托,雅什同登。本之美人香草之思,极乎烟波画船之趣。匪惟承平之盛,抑亦乐府之遗也。或谓佛贵净因,禅惩欲染,蹈兹口业,于意云何?不知帝释宫中,亦陈妓乐;华鬘天上,特开女市。吾请洞观究竟,广说人天,合游戏之文章,作幻泡之譬喻。当此风花易过,水月重来,亭坐可中,钟催夜半,所谓楞严十种,梵志一壶者,即色即空,我闻如是而已。嘉庆丙寅夏五月,香醉山南禅客吴锡麒撰。

序四

西溪山人,学殖瑰富,文采葩耀,握灵珠、怀抵鹊者有年矣。老称知希,邹叹暗投,骥骏未骤,鹏云犹戢。旅食吴会,为画舫之游,搅斯荃蘅,录其梗概。鸿惊凫没,传于毫素;目窕心与,验于下笔,亦情之所钟也夫。其玉箫两头,旗亭十里,罗袖藻野,脂香涨川,白日倾夕,继以朗月,笙歌发徽,二八迭奏。山人悲蕙草之飘歇,怜佳人之迟暮,雌黄托诸短翰,荣辱定其一言。叙丽色,则群芳春敷;罗妙伎,则繁俎绮错。江文通倡妇之作,寄其才思;白司马商女之吟,写其胸臆。至乃悯奢丽之敝化,抑流宕之邪心,伤淄蠧之易入,戒蔓露之为会,微文轻低,未尝不三致意焉,此足以观山人之用心矣。余以无文,省兹英玮,忝为序引,糠秕在前云尔。嘉庆十有一年正月,吴趋汪廷楷撰。

序五

藻野褥川之俗,单舟叠舸之乡,扇薄衫长,珠摇钏动,水明楼直,照影皆双。日里风中,吹香盈露,侠嘉夜含葰荴,回羞而送态,荡魄而悦魂。盖广微吴地之记,士衡昌门之讴,芳泽弗陈,覙缕未及矣。于是西溪山人,选练妍华,甄综众嫭,北里之志,妆楼之记,孙棨、张泌撰述重新,庄士非之,达者题焉。夫采唐秉蕳,并录輶轩,鸣瑟踞展,亦登地志,观政者于以别贞淫,采风者于焉寄惩劝。况乎感蕣英之易谢,道人因而悟禅;轸风絮之漂流,侨士缘兹慨世。或指为导欲,诃以荡情,过矣。仆王琨避面,略异拘方,散愁入室,颇能缮性,兹不辞而为之引者,亦以君非女闾之曹邱,蒙何妨为丽情之元晏乎?甘亭居士彭兆荪题。

吴门画舫录

吴门为东南一大都会,俗尚豪华,宾游络绎。宴客者多买棹虎邱,画舫笙歌,四时不绝。垂杨曲巷,绮阁深藏。银烛留髡,金觞劝客。遂得经过赵李,省识春风,或赏其色艺,或记彼新闻,或伤翠黛之漂沦,或作浪游之冰鉴。得小传一卷。

杜凝馥,字宛兰,行三,居下塘。柔情绰态,一时有牡丹之目。性爱兰,碧箔银床,香盈一室,既对美人,复挹骚客,过者往往流连忘返。七夕生写同心兰册以寄意,灯青酒绿,固无宛兰不欢,即姬亦一日三秋,时招致生。然生尝谓余云:"芙蓉帐里,几度春宵,实未曾真个销魂。"是说也,余固疑之。但其厌弃繁华,自伤漂泊,研花楼上,默坐垂帘,或刺绣临窗,客来谢去。殆所期良远,不作雨后荷珠耶?工词曲,善琵琶,正如《羽衣》一曲,只宜天上,难得人间。岁甲子,秋风报罢,毷氉筵开,愿一聆雅奏,强而后可。宫移羽换,慨当以慷,儿女英雄,一齐俯首。昔江州司马,泪湿青衫,遂使商妇一篇,盛传千古。而声音之妙,沦落之感,古人未尝不同也。蒋君春瑶,摹家藏忆娘旧本,为《后簪花图》。忆娘名重当时,未必遂精此艺。顾忆娘以翰墨因缘,流传已久,今图与画册俱在,复得如前辈诸公表而出之,吾知卷中人,其将嗣绣谷春风而并永,而江南绝艺,亦且与浔阳争胜矣。妹新宫,弱不胜衣,能演剧,擅生旦,有尹子春之风。

崔秀英,一名漱英,行二,居山塘彩云弄。丰肌弱骨,雅度翩跹,净洗铅华,见者不疑其平康人也。慕寂静,寡酬应。尝买舟游西子湖,登鹫岭,步苏堤,抚西泠松柏,吊小青墓,飘飘有出尘之想。当道某公招置湖楼,诚非所乐,经月而反。家有绿云楼,银蒜星垂,鸭炉香暖,铜龙滴漏,鹦鹉呼茶。间与二三知己酌醽醁,净红螺,金钗半醉,满座春添。喜拨弦,一歌小调,喉珠一串,不数燕赵佳人,盖是曲以北地胜,姬来自维扬,得擅其妙。初姬为补非老人所赏,貌图以寄,致书云:"侍儿秀英,奉书补非先生阁下。窃儿临风弱质,照水疏枝,虽飘断梗于麋城,实抱寒馨于虎阜。频年箫吹夜月,敢妄希鸾鹤之音;镇日镜掩秋蟾,从不惹尘氛之色。居恒落落,性本闲闲,酷慕清流,深憎薄俗。自怜小草,辄怆怀于萎露凌霜;幸遇明公,获快意于攀云睹日。先生睥睨人海,啸傲尘寰,亦有剪红刻翠之词,终乏俪白妃青之选。卅年曾无心许,一旦忽与目成。侍儿自问何人?仰邀特识,敢不倾诚葵藿,矢报涓埃。故自奉杖履兼旬以来,实不减萧奴爱主;倘得侍铅椠三年之久,应无惭郑脾知诗。深怅六鹢遄飞,弗克双凫遥逐。为此特图陋质,专遣赍呈,但愿常侍钧颜,无遭弃掷!公自心同金石,儿实望切茑萝。指月窟以盟悰,人对青天碧海;企云居而结想,魂依翠巘丹梯。伏冀先生善养天和,早图良觌。含毫陨涕,意不尽言。"老人复书略云:"老人当歌对酒,垂三十年,赠玖投琼,几百余辈。忽忽虚过六九,悠悠阅尽风尘。亦有闲情,从无滞迹。回忆绿云楼上,夕月人双,青镜台前,朝噋影并。一凭栏而群芳失色,甫按拍而万籁销声。此景此情,如梦如幻。朔风多历,珍摄为佳,昼饮宵劳,均需节制,晨饘晚粥,务及时宜。素箫长存,如亲玉腕,红绡永系,莫负霜髯。补非老人侨寓白公堤之目游■⑴趣楼,书此以复。"嗣老人惓惓不置,时寄金通意,姬悉以赒亲戚贫乏。妹金官,与某生昵。媒蘖者构衅,雀牙事连生,复捐多金,斡旋上下,讼乃得解。故人多其义,不仅以色艺赏之。

史文香,行二,居上塘。颀身玉立,如灵和杨柳,袅娜临风,丰度为诸姬所罕媲。而姬亦落落自异,有不可一世之概,故品花者以水仙当之。嗟乎!世外佳人,遗情独立,姬犹不免混迹风尘,岂堕溷枯茵,莫能自主与?或曰姬固有志未逮云。

马如兰、少鉴赏于随园老人,名籍甚,余未之见,故略焉。

余凤箫,字香雪,行二,居上塘。明眸皓齿,娇丽无双。余之初识姬也,时清明,与琴仙赴友人约,至虎邱,游船鳞集,雾积烟腾,已不辨谁何。归途笑曰:"无花无酒过清明,今日是也。"琴仙曰:"桃花人面,固咫尺间,盍往从之?"爰过姬。居室湫隘,姬搴帘出,衣履朴素,不类时世妆,而天然姿致,正以绝去雕饰为佳。为尽一樽而别。居无何,有某公子者,千金买笑,匝月勾留任所,欲力致之,起居服饰,焕焉改观,耳食者遂争艳之,户外屦常满。余偶与同人文酒之会,桃源重访,别有一天,姬绾慵妆,披雾縠,卸留仙裙,曳薄罗穷裤,胸前绣抹,承以金络索,茉莉堆鬓如雪,浓香扑人。樱唇乍启,则侍儿数辈持纨扇,执桦烛,簇拥疑仙。盖凤箫名与诸名下侔矣。

钱星娥,居下塘。美而艳,面如满月,光彩照人。好事者以《廿四诗品》品吴下名花,姬曰"纤秾",妹曰"流动"。人谓能如其分。妹名湘蘅。

童某官,行大,居濠上。蛾眉螓首,飘逸轻盈,顾影自矜,俯视流辈。嗜佳茗,爱品泉,有左娇之癖,篆烟修竹,雪碗轻花,洵堪解司马沈疴,醒桐君清睡也。本曹氏假妹,声价日高,不屑寄篱下,移别院居焉。有甲乙争购之,姬给甲曰:"持若干来。"如言脱付,以掘挡家计。约时日,至期往,则归乙已数日矣。今人戚友急难,乞赒恤,所望非奢,游移迟缓,吝莫能与;与矣,书薛券,权子母,锱铢不稍假。持金向勾栏,抛洒如泥沙,惟恐不得当,何其愚也!甲固不足惜,若姬者,亦太狡矣哉。妹双婷,住姬旧居。

郁素娟,行四,居下塘。眉月双弯,梨涡微晕,袅娜娉婷之态,步武文香。而文香探喉发响,能持铁绰板,铜琵琶,唱"大江东去",颇不类其人。姬则如簧舌初调,轻清圆润,当于花间月下,携双柑斗酒赏之。能饮,善笑,喜翩翩年少,尝席间有所属。客戏曰:"笑则若令饮。"烛未跋,生饮无算爵,酩酊大困矣。盖生貌美而户小,姬将乘之于醉;而生心醉于姬,遂欲假醽醁为鸳牒之媒。玉溪生诗云:"临酒欲拼娇。"姬与生之谓也。

李倚玉,行三。白哲而颀,而秋波一剪,盈盈欲语,尤可疗饥。居虎邱得月楼。楼枕河干,在花市西头,俗呼冶坊浜者。为游船停聚处,每当曜灵西匿,蟾魄未升,歌吹遏云,画桡动地,红妆与乌帽相掩映,居高临下,莫不历历目前。地擅胜游,人无俗韵,拈毫觅句,动满涛笺。姬言辞温雅,粗识字,好文墨,故收藏之富,诸院中莫及焉。庚申秋,余与七夕生有武林之行,琴仙饯别舟中,修秋褉故事,以丝竹侑觞,得识姬途次,作《秋褉十绝》以寄。菊天反棹,稻蟹初肥,姬斫霜鳌,篘桑落,招饮花前,为赋俪语一章。居二年,腊雪初晴,放棹白堤,姬凭阑眺望见之,固请登楼,雾鬓风鬟,怨恨见于眉宇。盖姬初与某生为割臂盟,事不果,剪青丝寄之,乘夜沈于河,得不死。饮固豪,以酒自毁,蕉萃日剧,余见而怜之,邀至舟,同人联句以记事。有云:"帷开翠袖迎,帘卷花枝亸。忍寒理梅妆,珠光斗眉妩。"又云:"寻诗过野桥,磬口芳心吐。拈花泥人簪,春意含钗朵。"临别倩余作梨花满地不开门图,明年图成,并媵词一阕以贻之,琴仙为代题云:"杏花才过梨花落,流莺啼倦鞦韆索。十二阑干倚遍时,日高看舞氋氃鹤。花落花开春复春,春风憔悴镜中身。炉香茗碗谁知己,侬是天涯沦落人。"又写得月楼图,某生题云:"不识是恩还是怨,一行红泪不分明。"姬之惓惓于图画,良以崔徽薄命,恐一旦不及卷中,故诸君之惋惜者亦深。今云英嫁去矣。抚今追昔,人隔红墙,而落拓青衫,依然故我,不觉感慨系之。楼中固多粲者,如偕玉、如玉,已不及见。次温玉,貌丰美,友人娱谷亟赏之。次辉玉,次暖玉,俱相继去。是楼黯然无色矣。

陆沁香,居下塘。本泰昌人,隶籍吴门。性亢爽,善饮酒。以《诗品》品吴下诸姬者,不知何人昉也,上列吴中名下士,下列教坊翘楚,以品目冠之,殆为名士倾城而作。娱谷能文章,精笔札,而迈往不羁之概,独出冠时,品曰"豪放",姬与焉。则姬亦非龌龊者比。

钱梦兰,居上塘。体貌闲暇,歌辞擅场。夫也不良,终风且暴,少不悦则当头棒喝,不顾月缺花残。甚至温柔乡里,锥刺横施,玉藕弯中,刀痂不绝。客欲拯之出,弗可。有姊妹行招之,亦弗往。珠啼玉泣,困苦终宵。质明则对妆镜,点獭痕,扫愁眉,梳堕马髻,盈盈对客矣。风尘坠落,夙世孽冤,若姬则尤甚焉。吁,可慨也!

潘冷香,居城中。友人竹士为余言,姬貌昳丽,解吟咏,有《柳絮诗》绝工。其二女,长憨园,次文园,喜翰墨,亦院中矫矫。余之编次是录也,尝笑吴苑莺花,可谓盛矣,然能如前朝之马湘兰、寇白门辈,竟少其人。甚矣扫眉才子之难!闻吾友言,始信我辈鲜闻浅见,挂漏正多,未可轻为訾议。夫是录其小者也。

徐友兰,行大,居濠上。姱容修态,靥辅承颧。少时为某公子所眷,金帛常充,姬不甚爱惜,随手散去。筑室三楹,杂莳竹木花草,凉棚高架,疏幕低垂,冰簟牙床,最宜结夏。镜卿赋断句十章,惊才绝艳,姬爱之,书诸屏。河朔之宴,时招饮,生脱巾徙倚,读画弹棋,倦则花间半晌,蝶梦栩栩。以荷露烹茶,与生共话,而落日帘钩矣。盖姬慕西湖山水,翛然意远,而镜卿烟霞痼疾,时买舟一出游,皆于此中得少佳趣,故能结遐想于芬芳罗绮中。然姬又好樗蒲戏,樱桃花下,与博徒决胜负,虽一掷千金弗顾也。今秋娘老矣,门前车辙常盈,华酌既陈,风光细腻,嫣然一笑,犹能惑阳城,迷下蔡也。

赵某官,居上塘。貌温婉圆滑,捷给能得人欢心。长筵广席,各劝一觞,莫不欣然乐受。殆如《板桥记》之王小大者。悦濠上某,欲嫁之。某初饶于财,喜狭邪游,丈夫也,而妩媚若巾帼,诸校书争爱之。由是家中落,不名一钱,闻姬言,以空匮告,姬招至家,衣食供奉如伉俪然。虽时出见客,而卧榻侧久不容他人鼾睡矣。

徐素琴,居下塘。假母姓许氏,貌丰而口给,一室诙谐,当者辟易。善居积,擅货财,富甲教坊中。姬有母风,目灼灼照四筵。居常作娇慵态,喜倚人而坐。白堤风暖,花市春柔,同人课集诗舫,邂逅姬,迎之来,将使磨隃麋爇都梁,如紫云捧砚,效水绘园故事。而姬不知许事,且食蛤蜊。未几相将脱稿,递为欣赏,举坐吟哦,姬睥睨良久,不复可耐,夺片纸挼碎之,投诸流。姬固玉溪生所谓杀风景者,而书生腐气,敝帚千金,向不识之无人,刺刺诵诗文不己。鉴于姬,其亦知戒也夫。

李响云,丰神骀荡,鬒发如云。居濠上。门前一带,多系画船,室有层楼,设卧榻焉。房中陈列精雅,湘帘棐几,猊鼎羊灯,军持插菊数十种,掩映多姿,居然画意。吴俗四时清供,鞠华最盛,鬻技者加以名色,束缚钳梏,屈曲从心。昔陶公不为五斗米折腰,岂知千百年来,犹使凌霜傲骨,随人俯仰,以取悦一时乎?书之以博一噱。妹素云,貌逊于姬。

陆氏顺卿、眉卿,居濠上。姊妹俱略有姿色。其母解青邱之术,摊钱暗卜,兆遇金夫,爰奇货居之。姬性恬淡,羞对客,母强之出,靦然一揖,反身入帘。教以歌辞,亦鄙夷不终学,日与妹共处一楼习女红,勤针黹而已。未几,白下某以桃叶渡江,藏娇别馆。而大妇有胭脂虎之号,拘某于室,开笼放鹇。孑焉无归,复依于母,珠还合浦,遂抱琵琶。岂姬之夙孽未偿耶?抑乃母

之卜不灵耶?噫!

张佩仙,行三,居濠上。貌中人。姊二,官从同同。乃母负盛名,物色者,据老蚌生珠之例,车骑填闾巷。所居雕栏曲槛,绣幕绮窗,瓶菊盆梅,四时擅胜。以红氍毹贴地,四面张云母屏风。一室篝灯,照耀如白日。风吹檐角,玉马丁东,与蚪箭铜壶相应。虽司空见惯,亦不能不目眩心迷也。院中如庭榭之绮丽,服饰之华奢,以及旨酒佳肴之美,器皿什物之精,人间艳福,为若辈享尽矣。

曹晓兰,居丁家巷。身躯短小,荡逸飞扬,善谐谑,以其双钩纤小,人呼为小脚三官。

陈佛奴,一名玉奴,居上塘。貌清赢,细骨轻躯,可作掌上舞。姬本良家女,误落风尘。怨恨三生,闲愁一种,居常善病,药炉茗碗,寥寂堪怜。浙东某生征为簉室。姬欣得所,意良足,长斋绣佛,故更名佛奴。嫁五月而卒。

郑默琴,字韵梧,少字良家,及笄而父悔之,其人鄙弃不复争。乡里鉴于前车,无问名者。父母相继卒,旋为匪人卖,遂入籍。居恒怏怏,不屑作倚门伎俩。欲择人事,而物色风尘,蹉跎未偶者数年矣。闻余辑《画舫录》,介客述梗概,属书之,且曰:"儿心事不得白久矣。如过此三年不嫁,儿诚非人,则载诸简者,请削以惩其谬。"余笑谓客曰:"羊叔子何如铜雀台妓?此讏言也。姬何重视是录乎?然志足嘉也。"故记焉。

孙素芳,行二,居上塘。体闲仪静,举止端妍,无教坊嚣张习气。家本浙东,流落广南,归次吴门,遂止焉。数椽老屋,风月凄凉,见客不甚款接,故客亦罕过。而数口飘零,赖姬以活,姬亦安得散千金、赎蛾眉于异地者?

素芳有二,一居阊门,姓李氏,行五,名噪一时。性傲岸,有大腹贾,愿金属贮之,却弗顾。余遇之武邱舟中,亦自娟好,若云独旷世而秀群则未也。适邑中某。怀佳人者,至今船过金阊,犹往往指红楼一角焉。

沈笑霞,居山塘。肌肤冰雪,曼睩腾光,调笑无双,娇情宛转。姊妹俱刘河人,故有大小刘河之号。姬与姊皆以舟为家,喜淡妆,嗜佳果,龋齿流酸,石华染碧,轻红乍擘,香溅柔荑,消受春纤,不必谑以金钗落也。又好作幼小戏弄,憨态可掬,见者弗之怪,且爱之。七夕生有帷幕之征,忽为有力者所夺。芳时易过,缺月难圆,以苕华赠别。时生将赴秋试,故刻为鱼龙变化之文。

蒋茝香,行四,居丁家巷。工画兰,间能著色花草。少与某订婚嫁,橐金赠别,某挟金去,音问不通,姬迹得之,已他娶矣。积痗成疾,骨出飞龙,日啖盐如十口之数,否则胸中作恶,勺粒不下咽。白岩山樵,缠绵悱恻人也,悲其遇,时往访。尝席间以帕裹茉莉贻生,盖丝穿花朵,绾同心结焉。嗟乎!头上杏花有幸有不幸,使姬识山樵于早岁,则霍家小玉,不为薄幸郎憔悴死。而人之无良,某其尤哉!姬有秋兰小影,多名人题句。

王香柳,行三,居濠上。吴门食单之美,船中居胜,而姬家则尤诸船之胜。鳖裙凫蹠,熊掌豹胎,燀以秋橙,酤以春梅,拟于郇公厨李太尉焉。姬体貌清丽,沈默寡言,与之缠头金,则受,或杂以衣饰钗钏,则受金反璧。或诘之,曰:"儿非倾心阿堵,顾阿母以钱树子望我,其奚辞?至一身漂泊,未识所归,虽金缕千丝,明珠百琲,非我有也。适一旦脱然去,其与有此者,宁复知公等乎?公等亦胡为者?"客为之爽然若失。后适邑中某。

朱月娥,行二,居阊门。姿容华赡,目潋层波。船娘中香柳推逸品,姬推艳品。而扁舟一叶,恰受两三,远山芙蓉,若离若即。《随园诗话》载船娘事,有"嫦娥下舱"之句,而姬正以不肯下舱,罕过而问者。镜湖渔子曰:"名花相对,可以忘餐,乃以坐来,虽近弃之,登徒子岂真好色哉。"是言也,是真能好色者。玉梅花下,宜其恋恋于素春阁不已也。素春阁者,余姬香雪所居。

谈瑞珠,居山塘。髫年盛饰,远而望之,灼若芙蕖出渌波,近则不逮也。性爱花,姹红嫣紫,罗列妆台,品其香之优劣,尝谓"花忌太艳,艳则香减。故芬芳馥郁,恒在白贲无色中。"意盖举以自况。姬殆所谓销魂别有香与?

蔡蕙芳,行四,居上塘。盛鬋丰容,风流自赏。其夫属梨园部,美丰姿,岁入足自给,姬复刺绣纹佐之,意良得也。居有顷,为博徒诱,溺于博,姬规之勿听。然博辄负,倾筐倒箧,悉索无遗,负无以自存,遂出姬为沈氏假女。沈固老院中,坐客常盈,犹时取诸姬以供博。余观世之劳神伤财,莫博若也。而沉溺不反者,乐此忘疲,乃至不能有其妇,而尚不知悛也。博之害亦烈哉!

陆小玉,居山塘。蛾眉淡扫,丰韵天然,而翠袖霞裳,丁东环佩,浓淡亦复相称。居处地近河干,屋小如舟。尝有友寄其家,闻客至,匿于帏。客甚称家世,夸豪富,姬厌之,呼闭门羹。客不解,转诘焉,友人嗤于帏,遂逸去。此与竹垞太史遇王某事正相类,儿女痴情,后先一辙,是可轩渠。太史事见《西河诗话》。

张凤龄,居上塘。纤腰微步,罗袜生尘,眉有断纹,正如远山一角,峰断烟连,弥增其媚。工演剧,结束登场,极妍尽态,啼笑皆真,虽梨园弗及也。沅芗程君携姬至申江,时某氏园,鼠姑盛放,锦绣千堆,选色征歌,人人皆玉。护花仙主,推色艺为诸姬首,人无异词。今年春,访姬于吴门,知适人去。蝉鬓翠娥,天涯离别,为怅然久之。

张韵雪,居湖田。眉目若画,口小如樱。喜作三绺燕尾妆,余发覆额,鬖鬖如剪。披蜀缬,蹑绿华,宛然裙屐少年。若斗画长眉,高梳云髻,则反逊此丰致矣。胸有记事珠,词曲授之,即能上口,檀板金尊之地,春花秋月之天,与诸雏姬连臂踏歌,以红豆记之,无过姬者。

徐爱珍,居上塘。桃花两靥,丰美且■⑵。工度曲。自凤龄、韵雪之嫁也,后起之秀,则有潘翠珠、沐绣翎诸人,而姬之名最著。

阿福者,忘其姓,居胥门,流寓申江绿雨寮。寮本一邑之胜,施萝作障,叠石成山,裘马如云,钿车如水。姬艳冶之名,倾动一时。性委宛,善饮酒,喜浮大白,酡颜星眼,强要人扶。倚绣榻,背银缸,解罗衿,捉玉腕,肌拊凝脂,春探豆蔻,香囊叩叩,丝履弓弓,处以却尘之褥,护以翡翠之衾,而姬不知也,盖玉山颓矣。此也仙所述,当此境者,令人真个销魂。

杨玉娟,小字自馥,居虎啸桥,流寓金陵钞库街。俊逸明慧,修眉横波。甲子秋,琴仙、娱谷、镜卿偕试白门,遇姬于秦淮水榭,与镜卿邂逅目成焉。翌日,同人集王韵秋水榭。韵秋名桂,故为琴仙昵,圆靥清矑,肌肤玉雪,亦秦淮翘楚。席间以玉娟询述目成状,韵秋笑目镜卿曰:"若是,侬则当为瘦腰人急疗饥渴。"乃以油壁迎之来,琼席甫即,眉语旋通,射覆飞觞,灵心激注。觞政值生,浼度曲,姬为歌明人传奇《占花魁》一阕。酒阑,同人怂恿生送之归。申后约,订明当集绿云图室,盖即洛阳女儿对门居。室为毛君畹兰别业,俯清淮,面丁字帘前。毛复广交游,名流云集。先是有欲得姬一笑者,屡靳之,至日闻姬之为生至也,命侣咸集,姬殊落落。比生至,则媚靥圆,瓠犀展,捧研吮毫,以扇乞书。生为写红豆折枝,并系以词。夕筵既阑,众宾就散,眉月衔岭,凉星压波,乃凭露槛订星期,出袖藏络绣罗带一袭赠生。生固丰于才,而啬于财者,转难之,姬曰:"妾身值金二百,君第谋其半,妾当鬻钗珥,得如数。"生终以四壁为虑,未之颔。毗陵某生者,愿与生订缟纻,且艳其事,携朱提付生,将为石家半斛珠。生却之。比竣试,有力者欲强要之,以重金啖假母,豫买舟河干。将为褰裳之涉。姬侦知之,有遁志而未发也。中秋夜,同人复置酒绿云图室,争致之,珊焉来迟。双黛萦愁,默默不一语,数拈带而已。索巨觥痛饮,并酬生,黯然告别,厥明而为惊鸿之逝。时八月既望朝也。生亦寻为友招游摄山,追赋十绝以寄。兹录其三:"酒鳞潋滟感琼卮,桦烛生烟绿缭眉。恐是同乡试相问,微波刚住水仙祠。""曾呼双桨访清溪,长板莺花半已迷。唤出尊前杨妹子,六朝山色尽眉低。""木兰催上太匆匆,懊恼丝杨万缕风。便放石城烟艇去,莫愁湖上最愁侬。"读其诗,可知其情之一往而深矣。

陈桐香,字璧月,行三,浙之姚江人。微眺含睇,蛾眉连蜷,裙下双趺,尤为罕俪。工演剧,非崑非弋,俗谓花鼓戏者是。浙东濒海邑,厥风甚盛。时值木绵脱树,采撷盈野,以戏进者日集,姬独不屑为。往来吴越间,所识多豪门右族,贵戚公子。或买舟向村落,居人敛钱演剧,士女如云,负贩骈集。陆博蹋球之徒,以及游手无常业者,往往藉姬以食,姬可谓超乎流辈矣。然姬少倾心于梁溪某公子,有终焉之志。将之邗江,公子填词赠别云:"阿娘知道嫁东风,挈儿也作飘零絮。"盖时姬尚十五待字女也。今二十五年矣,十载江湖,依然漂泊,岂姬之初志哉!春初携其假妹小怜来,小怜姓唐氏,名爱。腰支瘦削,眉黛间蕴可怜之色,时称为两璧人,相邀者益无虚日。余遇之邑中吴丈家席间,主人为姬乞名,碧城生字以璧月,以小怜字唐姬。酒半,愿登场为诸君寿,而诸君亦为姬乐尽一觞。灯树百枝, 氍毹六尺,双花掩映,纸醉金迷。迨众宾散,漏下已四鼓矣。是日同人饯春武邱舟中,会者十有二人,翼庵、碧城生、谦谷、惺泉、良甫、竹士、云岩、伯冶、七夕生、镜湖、渔子暨余也。极天涯诗酒之乐,故并记之。

小传补遗

董双婷,貌丰盈以庄姝,肤温润而苞玉,秾纤合度,沈详不烦。初姬姊小双,适人去,门前冷落,车马恒稀,假母强姬出应客。年甫及笄,娥娥罕媲,于是客集如故。碧城生游吴下,耳姬名,往访之。时晓妆未竟,珠帘低卷,发长委地,双臂雪白如藕。生一见心许,解玉连环以赠。明日,姬折柬招生,生不果往,为书"云璈馆"额,同人赋游仙诗以纪事。闻生去吴,遂忽忽若有所失,常谢客。今复避地乡居,黄莺惜别,红豆相思,吾知钟情者,其必有以处姬也。

崔髫卿,名鬟,漱英校书女弟也。鬒而美,珊珊丰骨,宛约轻盈。少时为姊所掩,不甚著名,姬亦羞对客,故过绿云楼者鲜觏焉。春三月,种榆仙吏、碧城外史偕过吴门,同人送别武邱,遂访姬于婪尾花下。红阑十二,拥髻微吟,闻客至,半晌,抬身,新妆■⑶鬌,仙袂翩跹。乃设琼席,唤索郎,赠小草兮将离,歌阳关之三叠,譬之飞鸟依人,人自怜之。外史拈蓉裳农部诗句,书楹帖以赠云:"娇如新月真宜拜,瘦到秋花转耐看。"为倾倒至矣。

杜丽云,居城中。余固不识也,友人为余数称之,尝有事至蓉湖,蓉湖友人复谓曰:"自姬往吴中,此地群空冀北矣。"则姬之声价可知。

顾双卿,居城中。姽婳幽静,体貌■⑷娟。院中多假女,姬独依母以居,母绝爱之。然喜豪饮,尝与客约,终日无食,饮巨觥,角胜负,禁之勿可,其憨态若此。有戏为诸姬作饮中八仙歌者,姬其一焉。工度曲,善觞政,与邑中某生善。

张轻云,居下塘。偶访黄月娵于卞家弄,月娵已他徙,铜环半启,绣幕深垂,庭前海棠一树,含苞未放,阑东悬鹦鹉笼,见客至,呼下帘,乃逡巡不敢入。姬下阶相迎,年未破瓜,瑰姿艳逸。延入座,烹佳茗以饷客。相逢意外,良有夙因,归而记此,窃喜天台之误入也。别后赠以一律云:"意外相逢定夙因,蓝桥深处见云英。艳能蔽月应长好,舞学回风最有情。金雁斜飞春按瑟,玉鸾微语夜吹笙。尊前领取殷勤意,合与苕华署小名。"

金秀林,居上塘。客有为姬请传者,余曰:"余以无聊,为花写照,无去取,无轩轾,偶拈一人一事,引而申之。但于姬未之见,亦未有闻,故不载。"客曰:"盍即以不传传之。"乃补录焉。

盛畹香,行大,居城中。瘦削娟楚,善歌辞,能奕棋,曲房低几,清簟疏帘,往来多知名士。未几,为郡吏计购去,随风飞絮,无力自持,邯郸才人,竟归厮养。石城朱伫汾懊恨欲绝,赋诗寄怀云:"邀得月来应是姊,化为云去只愁卿。"又云:"谁怜桃脸秋来泪,洒上青衫一样多。"后邂逅于白公堤畔,虽似曾相识,然已憔悴羞郎矣。妹丽云,亦相继适人。

程棣香,行四,居濠上。态浓意远,霞举轩轩,与畹香称莫逆。生素有拘方名,无所惑,独爱姬,留连宛转,若不胜情。尝之申江,姬驾舟送至途,别数日,郁郁不自得,裹红泪以寄,嗟乎尤物移人,莫能自主!当其意之所属,如磁石之引针,琥珀之拾芥焉。然而青楼薄幸,不独樊川,热赶郎岂少哉?生与姬可谓一往情深矣。

沈素琴,居城内丽娃乡。淡妆素服,不事铅华,粗识字,喜诵唐人诗句,对客无寒温语,惟借扇头书约略读之,可以想其风趣矣。有某生侨寓金阊,与姬交綦密,席间歌玉茗传奇《折柳》一阕,生以事伤薄幸止之,姬曰:"君诚多情,然小玉赍恨无穷,正使人人鉴此情痴,则死将不朽。且彼自薄命,于十郎何尤?"生默然无以应。嗟乎!紫玉谁怜?黄衫何处?姬殆古之伤心人与?

周新官,居山塘。貌黑而津,娭光眇视,丰致嫣然,时人以墨牡丹称之。

以上补入

马姬少未有名,随园老人过吴门,名之日如兰。老人诗所谓"如兰二字付卿卿"是也。濒行与姬约,返吴当作两月聚。至梁溪,盛称姬于嵇公子集虚,谓向来评泊群花,必如其分,独于姬莫得形容语。公子曰:"岂即不著一字,尽得风流者与?"老人击节,相与大噱。时与集虚送客胥江,舟中述此,取以补姬传之略。

宛兰落籍后,乞赠言于钱唐陈云伯,云伯为作小传云:杜姬凝馥,吴之吴趋里人。生而玉靓花明,丽入图画,秉性幽素,蕙心兰气。曳纨縠,被金翠,非其志也。妙解音律,尤工胡琵琶,铜炫银甲,转轴一奏,四座禁不发声,至变调入破,指无停拨,纹无滞响,觉兰陵王著铜面具,驰快马入陈,无此豪快也。昊中多工此技,无出姬右者,因称第一琵琶云。姬貌明丽,皎若朝霞,品花者以天香国色,宜为牡丹。而姬独爱兰,谓"美人香草,擅芳空谷,由其色佳其品洁也。"尝诵汪诵茗"一种幽芳宛是兰"句,因以宛兰自号。所居研花楼,在水潭侧,红帘碧槛,镜影澄波,凫鼎螭盘,位置妥帖。素谙琴理,兼参画禅,文人翰墨,尤所心嗜,长笺短幅,横陈四壁,玉轴檀册,盛以桂椟,杂置镜台香奁间,拱璧视之勿翅也。吴中绣谷园蒋氏,故有杨子鹤所绘《张忆娘簪花图》,国初诸老,题咏几遍,袁简斋诗所谓"袖角裙边半姓名"是也。春瑶倩周君云岩仿其意,作《后簪花图》,江左能文之士,咸为赋诗。卷中人规模相似,得毋即忆娘后身耶?七夕生与姬善,星河案户,密誓三生,是夕室中兰开,有双头并蒂者,咸以为两人真意所感。山阴王梅卿女士为写《同心兰图》,沈茂才镜卿赋焉。姬之将归于生也,假母积逋负三四千金,将以居奇,生筹千金不足,姬则质钗珥,又假他债以自赎。姬既孑身出,而昊之人,以姬负重名,不欲其去,则假他词吓之,谓生故贫窭,不足以活,又谓室中人妒,将不容,姬咸不应,惟谓生曰:"今日之事,妾生死依君矣!望君如岁,忍相待乎?"余之再经吴门也,适生以此事未得筹策,谓余曰:"某德薄不足辱第一人,请为君作蹇脩可乎?"余素闻其事,辞不可,惟请一见颜色以为幸。时姬已移居妹家矣,至则迟久不出,强之,方出。天人玉立,光采照耀,一揖而退,重帘寂然。生为道余倾慕之意,请奏其技,不可,强之,乃隔帘为奏《出塞》、《人塞》之曲,予赋诗记之,并嘱同人排当其事,姬终归生。

茝香蒋姬,初不知其能诗,偶于张伯冶家,见数纸楚楚,同诵其题《翦秋罗》云:"几丛寥落夕阳中,冷蕊疏花也自红。莫翦轻罗作团扇,汉宫昨夜起秋风。"

香雪性慕风雅,酷嗜翰墨,遇文士过从,必持纸乞诗。竹士云:"乞诗就烛拂红螺。"碧城生云:"美人磨墨乞题诗。"皆纪实也。种榆道人书楹帖以赠云:"与谁吹月秦楼去,忆我探梅邓尉来。"

杜宛兰既归陈君瓜亭,布裳操作,不复理旧时故业矣。瓜亭以其小像,遍属名流题咏,灵芬馆主有句云:"抛却檀槽理绣线,无人知是郑中丞."盖纪实也。宛兰女弟小兰,艺不及其姊,而色过之,遂为都知录事之冠。后为有力者量珠聘去。戊辰春,灵芬馆主偕客至其家,招周君云岩为作小影,周君以婿病,不果至,遂已。然妩媚之态,犹宛宛想见之。壁间有人题六绝句甚工,其第五章,盖为宛兰作也:"阿怜玉体阿苹衣,又见苏娘最小时。说与春寒须护惜,未妨帘幕至今垂。""国香慢曲尽人夸,肯降城南张硕家。录就小名兼姓氏,可怜叶叶与花花。"按小兰姓叶,故云。"倾国真宜通体看,风情烟视画来难。郭熙大有春山手,商略眉痕到笔端。""相见嫣然去黯然,催人画舫系门前。从来未识杨枝意,不管欢场管别筵。""宛转房栊旧有情,檀槽银拨响枨枨。十年前事无人说,多谢鹦哥记姓名。""匆匆舞席与歌茵,一曲春风未算春。领略风光须细腻,始知元九是才人。"

以上补事末一则,淞北玉魫生赘入。

〖注:■⑴,艹 +曳,古天字。■⑵,上嬐下酉,音懕yān,含怒。■⑶,上髟下委,wǒ。■⑷,女+便,piá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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